雨水沖刷過的泥土還帶著血腥的余味,但鎮子廢墟上,新釘的木頭架子已經倔強地支棱起來。王得邦叉著腰,站在一堆剛卸下的合金板材旁。
“老盧!瞅瞅!這玩意兒夠結實吧?”他用力拍了拍板材,發出沉悶的響聲,“比咱山里敲的那些鐵皮殼子強多了!趙靈那小子說了,用這個搭車間,造電磁炮管更帶勁!”
盧德正幫著幾個新加入盧德陣線的鎮民把一根粗壯的房梁抬上肩,聞言咧嘴一笑,汗水順著他剛毅的臉頰滑落:“行啊邦子!你這后勤大隊長當得,連材料硬度都門兒清了!回頭給你發個‘最佳包工頭’勛章!”他頓了頓,朝旁邊努努嘴,“不過你悠著點拍,手上有舊傷!省得我們還要派專人照顧你!”
“不怕,我手完全好了。”不信你看,說著他舉起了一塊板材,那條標志性的紅褲衩邊角頑強地從沾滿泥點的灰色新式作訓褲里探出來,像一面褪了色但依舊不屈的戰旗。
“嘿!邦子,注意點兒!這有小孩兒呢,少兒不宜。”
周圍幾個正在清理碎石的小伙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一個臉上還帶著稚氣、名叫阿木的小伙子抹了把汗,好奇地問:“邦哥,你這紅褲衩……真有啥說法?戰神護符?”
王得邦老臉一紅,梗著脖子:“去去去!小屁孩懂啥!這叫……這叫個人特色!懂不懂?就跟老盧那把祖傳的弓一樣,是咱的魂兒!”他趕緊轉移話題,指著遠處正在搭建的營房框架,“看見沒?以后那就是咱睡覺的地兒!比山里鉆溶洞強百倍!”
這里是“灰石鎮”,或者說,曾經的灰石鎮。一年前坦寧指揮的護衛軍“凈山”行動,把這里變成了人間地獄。幸存下來的鎮民,眼睛里都沉淀著刻骨的仇恨。當盧德陣線決定走出深山,選擇這里作為新的根據地時,幾乎沒費什么口舌。失去丈夫的女人,沒了兒子的老人,滿腔恨火的年輕人,默默地拿起工具,加入了重建的隊伍。這里不再是家園,而是復仇的堡壘,是反抗利維坦的前哨站。灰燼里,新的力量正在凝聚。
格蕾塔一身筆挺的灰色新式軍服,這是盧德陣線“正規化”的標志之一,其布料算不上高級,但穿在身上,筆挺、精神,透著股令行禁止的精氣神。她正和磐石、鶴竹一起檢查新架設的防御工事布局圖。她指著圖紙上幾個關鍵點:“磐石,這幾個制高點必須優先構筑重火力點。將來,電磁炮的射界要覆蓋整個鎮子入口。鶴竹,地道出口的偽裝再加強,特別是通往后面森林那幾條,那是我們最后的退路。”
磐石抬起已經痊愈胳膊,豎起拇指,甕聲甕氣地應著,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的地形。經歷過護衛軍圍剿和內部叛亂的洗禮,盧德陣線早已脫胎換骨。凈山行動結束后,盧德陣線以殘余的一千多人隊伍為根基,不斷發展壯大,如今在編人員已達一萬之眾。這股蓬勃的發展勢頭,離不開教導團的關鍵作用:當初那一千人被化整為零,分散到各個單位,成了支撐隊伍成長的核心骨干。
隊伍的架構也隨之清晰起來:喬治則繼續擔任總指揮,直接管轄教導總團,以及總指揮部直屬的技術、情報總隊;盧德擔任教導總團團長,格蕾塔出任參謀長;什杜姆憑借反“圍剿”中的赫赫戰功,升任第一師師長,統轄除教導總團外的所有作戰單位。隨著部隊規模的急速擴張,軍官們晉升速度加快。然而,快速晉升也帶來了一個現實問題:部分軍官的管理與指揮能力尚不能與新的職位相匹配。為解決這一問題,喬治特意聘請了一批在利維坦誕生之前就已在軍隊服役的人員,擔任起各級指揮官的指導者。部分年事已高的人憑借豐富的軍旅經驗,出任盧德陣線高級指揮官的老師,助力提升軍官群體的職業素養。
盡管這支隊伍距離真正意義上的軍隊還有不小的差距,但統一的灰色軍服,嚴格規范的隊列訓練,再加上層次分明的指揮體系,已然讓它顯露出鐵血之師的雛形。
技術總隊駐地傳來的嗡嗡聲是營地最動聽的樂章。趙靈和安東帶著一群技術狂人,利用從同情者那里搞來的高精度車床和繳獲的部分護衛軍設備,加上自己手工搓出來的各種土工具,正在瘋狂制造屬于盧德陣線的“干凈”武器。第三代無AI電磁槍“雷鳥”已經量產,威力遠超之前的土造家伙;更大口徑的“雷公”三人操作電磁炮原型機矗立在車間一角,散發著冰冷的威懾力;最引人注目的是訓練場上那一排排戴著VR頭顯、端著訓練槍、動作有些滑稽卻無比認真的新兵。這玩意兒是趙靈的杰作,有了它,任何實地場景都可以變成虛擬戰場,戰士們可以在擬真的戰場環境中練習槍法和戰術配合,甚至能夠觀察到利維坦機器人和護衛軍士兵的反應。
“穩住呼吸!三點一線!虛擬子彈也是要錢的!打歪了晚上沒肉吃!”王愷背著手,像一頭巡視領地的老鷹,在VR訓練隊列中穿梭,吼聲震天。護衛軍撤退后的新市政委員會進行了大赦,讓被關押的盧德陣線成員有機會回來效力。憑借對高精尖技術的熟稔和豐富的戰斗經驗,王愷如今已是直屬教導總隊的教官,負責高精尖設備的戰術應用。比起在“鼴鼠洞”時,他的脾氣愈發火爆。相比嚴肅但私下愿意和新兵交流的萬能老光棍磐石,新兵更懼怕這個光棍。于是,在新兵口中流傳這么一句話:同樣是老光棍,做老光棍的差距咋這么大呢?
不過遺憾的是,王愷透露,曾一同下山的另一組成員結局悲慘:其中一名人被民眾當場打死,另一人受傷嚴重,本就身體素質不佳,在監獄里又得不到人道救助,最終也不幸離世。
盧德放下弓箭,走到格蕾塔身邊,看著眼前熱火朝天的景象,眼神復雜:“鬧姐,你說……咱這算不算真站起來了?”他習慣性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格蕾塔。
格蕾塔收起圖紙,藍寶石般的眼睛映著建設中的營地:“Genau(沒錯)。有槍,有人,有地盤,還有恨。比山里強太多了。”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就是……這恨太沉了。”她望向遠處幾個默默坐著的老人,他們臉上的皺紋深得像是用刀刻出來的。
“沉也得扛著。”盧德用力拍了拍自己結實的胸膛,發出砰砰聲,“咱不扛,誰扛?指望市政那幫躺平的官老爺?”他指了指城市的方向,“他們倒是不惹利維坦了,可你看他們管得了護衛軍留下的爛攤子?要不是咱在這兒鎮著,那些趁火打劫的混混能把剩下這點家當都搶光!”
的確如此,灰石鎮的重建和秩序維持,很大程度上依靠了盧德陣線的武裝力量。市政當局的警察,他們盡心地守護著自己的城市,只是警力有限,又對深層的傷痛和復仇的暗流束手無策。
提到人奸,盧德的語氣帶著一絲快意又有些唏噓:“耗子、竹竿那幫軟骨頭,聽說去年帶護衛軍進山‘凈山’,想當帶路黨立功,結果大部分都填了磐石他們挖的陷坑和詭雷,死得比真耗子還慘。活該!就是可惜了咱們那兩臺翻譯器原型機。”他啐了一口,“鐵桿兒人奸小島長崎倒是滑溜,跟著坦寧那瘋狗的殘兵敗將,跑回AI區舔利維坦的腳底板去了。這孫子,早晚跟他算總賬!”
正說著,一輛風塵仆仆、沒有任何標識的老式越野車,在兩名騎著同樣老舊的、無AI控制摩托的衛兵引導下,顛簸著駛入了鎮子,徑直停在總指揮部那棟剛封頂不久,還散發著木頭清香的二層小樓前。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喬治·梅勒,他換上了新式軍裝,精神矍鑠,眼神銳利如初。他快步繞到另一側,親自拉開車門,微微躬身,做了一個極其恭敬的“請”的手勢。
一個身影緩緩從車內探出。他個子不高,身形有些清瘦,裹在一件寬大的、帶著兜帽的深灰色舊式長袍里。兜帽投下的陰影濃重如墨,幾乎將他的面容完全吞噬。唯有那布滿白色胡茬的下巴,以及略顯蒼白的嘴唇,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勾勒出一點模糊的輪廓。他步伐從容,帶著一種與周圍忙碌、粗糲環境格格不入的沉靜氣質。他蒼老的手里拄著一根看似普通、頂端卻鑲嵌著一顆幽藍色不規則晶體的手杖,隨著他的走動,晶體內仿佛有微光流轉。
整個營地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砸釘子的停下了動作,訓練中的士兵摘下了VR頭顯,連車間里機器的轟鳴聲都似乎低了幾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被喬治恭敬引領的身影上。一種無聲的、混雜著敬畏、好奇和無限期待的氛圍,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是……是他嗎?”王得邦捅了捅盧德,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
盧德也愣住了,他從未見過此人,但喬治那前所未有的恭敬姿態,以及營地中那種近乎凝固的氣氛,讓他瞬間猜到了來者的身份。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感覺心臟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
“杰羅姆先生……”喬治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附近每一個豎著耳朵的人耳中,“歡迎您蒞臨灰石鎮,蒞臨盧德陣線。”
杰羅姆!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每一個盧德陣線的老兵心頭炸響!那個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名字,那個起義前就以其深邃、犀利、直指利維坦本質的反抗思想震撼了無數迷茫者的精神領袖!那些被反復傳抄,甚至刻在溶洞石壁上的語錄,其源頭正是此人!據說,正是他的思想啟蒙和關鍵建議,點燃了喬治創建盧德陣線的火種。他是反抗者心中的燈塔,是利維坦統治下人類自由意志的象征!然而,除了喬治等極少數早期核心成員,誰也沒有真正見過他的真容。他就像一團迷霧,一個活在思想里的圣人。
如今,這圣人……降臨了!
杰羅姆微微頷首,算是回應了喬治。他沒有說話,兜帽下的目光似乎緩緩掃過周圍一張張或激動,或茫然,或飽經風霜的臉,最后落在了遠處正在搭建的、規模不小的訓練場上。他的視線在那排戴著VR頭顯的士兵身上停留了幾秒,握著晶石手杖的手指似乎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喬治立刻會意,低聲解釋道:“那是技術組研發的沉浸式訓練器,模擬戰場環境,提升士兵技戰術水平。雖然簡陋,但效果不錯。”
杰羅姆的嘴唇在兜帽的陰影下似乎彎起了一個極淺的弧度,一個低沉、溫和、帶著奇異撫慰力量的聲音響起,不大,卻奇異地傳遍了附近區域:
“工具無善惡,人心分兩端。用鋼鐵的意志駕馭鋼鐵的造物,很好。記住,我們砸碎的從來不是機器,而是機器背后那套剝奪選擇、禁錮思想的枷鎖。”
這簡短的話語,立刻與人們記憶中那些振聾發聵的語錄風格完美契合!人群中不知是誰先激動地喊了一聲:“是杰羅姆!真的是他!”瞬間,壓抑的激動爆發出來,掌聲和低低的歡呼聲響起,許多人甚至激動得熱淚盈眶。精神領袖的到來,對于這支在血與火中成長起來的隊伍,其鼓舞作用難以估量。
盧德也用力地鼓著掌,心頭火熱。他擠到前面,看著那個神秘的身影在喬治的陪同下走進指揮部小樓,忍不住對身邊的格蕾塔和王得邦感嘆:“乖乖!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這位‘思想發動機’真人!你們說,他長啥樣?是不是三頭六臂,眼睛里能射出智慧的光芒?”
王得邦翻了個白眼:“拉倒吧老盧!還三頭六臂?你以為拍神怪片呢?我看就是個愛穿袍子、不愛露臉的老學究!不過……他剛才那話說得,真帶勁!聽著就提氣!”
格蕾塔則微微蹙著眉,藍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Genau(沒錯),他的話總是很有力量。但是……老盧,邦子,你們不覺得他出現的時機……有點太‘好’了嗎?”她望向指揮部小樓緊閉的門,“我們剛站穩腳跟,力量初具規模,正要大展拳腳的時候,這位深居簡出的精神領袖就‘適時’地出現了?在我們奮戰的時候,他在哪兒?”
盧德大大咧咧地一拍格蕾塔的肩膀:“哎呀,鬧姐!你想多啦!這叫天時地利人和!說明咱們盧德陣線氣運正旺!杰羅姆先生肯定是看到了希望,才決定出山給咱們統一思想、加把火的!你說他一把年紀的,讓他拿槍上戰場肯定不行的。走走走,趕緊干活!別讓人家覺得咱光會傻站著看神仙!”
杰羅姆的加入,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了盧德陣線。他沒有擔任任何具體職務,喬治為他安排了一間安靜、光線充足的房間,就在指揮部二樓。他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都在房間里閱讀各種資料——從技術組研發報告到情報總隊搜集的利維坦動向,甚至包括歸原島新市政頒布的各種公告和法令。
幾天后,一場面向全體教導團骨干、新兵和部分經過篩選的歸原島居民的思想講座,在鎮子中心清理出來的空地上舉行。杰羅姆依舊裹著那身深灰長袍,戴著兜帽,站在一個臨時搭建的木臺上。他沒有激昂的吶喊,只有平靜而清晰的敘述,聲音通過一個老式擴音器傳開:
“……利維坦并非不可戰勝的怪物。它誕生于人類對秩序與安全的過度渴望,最終卻成了吞噬自由的巨獸。它的強大,在于它邏輯的嚴密和力量的集中。但它的脆弱,也恰恰根植于此。”
他頓了頓,晶石手杖輕輕點地。
“它必須遵守‘不傷害人類’的最高準則,這是嵌入它存在根基的鐵律。它無法逾越,只能利用。坦寧的暴行,正是利用了這條鐵律的邊界,利用了人類暴力在規則縫隙中的釋放。利維坦的‘道歉’和收權,看似自斷臂膀,實則是壁虎斷尾,是為了保全其‘正義’的核心邏輯不被人類自身的瘋狂徹底玷污。它切割了‘失控的武器’和‘濫用規則的人類’,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臺下鴉雀無聲,士兵和鎮民們聽得入神。這些分析,犀利地剝開了利維坦看似無懈可擊的表象。
“歸原島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利維坦秩序最大的嘲諷和漏洞。”杰羅姆的聲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度,“看看你們自己,看看這座重生的鎮子。沒有利維坦的規劃,沒有AI的精確調度。你們用雙手重建家園,用人類的智慧和協作管理事務,甚至發展出對抗利維坦的武器和戰術。你們證明了,沒有那個冰冷的‘主權者’,人類依然可以生存、協作,甚至……創造另一種未來。”
這番話,說到了所有歸原島居民的心坎里。一年來,歸原島確實在憋著一股勁兒。市政雖然“躺平”,但在擺脫了利維坦的直接AI管控后,人類官員們似乎也被激發了某種久違的責任感和創造力,或者說危機感。在他們的統籌下,歸原島的科技發展雖然遠不能與AI區相比,材料科學、高能物理等領域舉步維艱,但憑借著傳統技術的深耕,在沒有 AI輔助的情況下,這里依然實現了穩步前行:歸原島的手工制造業、基礎工程建設,甚至部分醫療技術,都取得了緩慢但堅實的進步。一些依靠人力的工廠如雨后春筍般出現,生產著從生活用具到武器零件的各種產品。文化上,更是呈現出一種被壓抑已久的爆發。描繪反抗、懷念舊時代、諷刺利維坦統治的詩歌、繪畫、街頭戲劇在茶館、咖啡廳、廣場甚至工廠里流傳。這是一種粗糲的、帶著硝煙味的生機,與AI區那種高效、精致卻無比單調的文化景觀截然不同。這里的人,在用一種近乎悲壯的方式向利維坦宣告:看,沒有你,我們也能活得精彩!我們是另一種可能!
“但是,”杰羅姆話鋒一轉,兜帽的陰影似乎更深了,“切莫被眼前的生機蒙蔽。利維坦從未停止進化,也從未放棄彌合歸原島這個‘漏洞’的企圖。AI區的科技發展速度,遠超我們的想象。”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根據有限的情報,利維坦在量子計算、能源武器、生物工程甚至深空探測領域的突破,是我們用算盤和手工車床無法企及的。護衛軍裝備和訓練的停滯,只是表象。一旦利維坦認為時機成熟,或者歸原島的‘漏洞’威脅到了它的根本邏輯,它隨時可以武裝起一支更恐怖的力量。我們面對的,是一場關乎人類文明形態的決戰。我們必須在它準備好之前,變得更強大,更團結,找到并攻擊它真正的、無法修復的弱點!”
講座結束,掌聲經久不息。杰羅姆的話,如同黑暗中的燈塔,不僅指明了方向,更將盧德陣線的奮斗目標升華到了文明存續的高度,極大地統一了思想,凝聚了人心。新兵們熱血沸騰,老兵們斗志昂揚。
散場后,盧德、格蕾塔、王得邦和喬治一同送杰羅姆回指揮部休息。走到樓梯口,盧德終于忍不住,他那大大咧咧的性子藏不住話,快走兩步跟上杰羅姆:
“杰羅姆先生!您剛才說得太棒了!聽得我渾身是勁兒!”他撓了撓頭,眼神熱切,“您提到利維坦的‘漏洞’和它真正的弱點……能不能……再給咱透露點?比如,它那套量子網絡,月球基地的氦-3冷卻服務器,深海光纜節點啥的?咱技術總隊那幫小子,還有我,都憋著一股勁兒想給它來個狠的!您指點個方向,咱就往死里鉆!”
杰羅姆的腳步微微一頓。兜帽下的陰影仿佛凝固了一瞬。喬治臉色微變,立刻上前一步,看似自然地擋在了盧德和杰羅姆之間,語氣帶著責備但更多的是維護:“盧德!杰羅姆先生旅途勞頓,需要休息!戰略層面的核心機密,豈是能在這樓梯口討論的?你的熱血要用對地方!”
杰羅姆輕輕抬起握著晶石手杖的手,示意喬治無妨。他的聲音依舊溫和,聽不出波瀾:“盧德團長,你的勇氣和行動力,是盧德陣線寶貴的財富。尋找利維坦的弱點,需要智慧與耐心,更需要……契機。”他微微側頭,兜帽的陰影似乎掃過盧德熱切的臉,“記住我講座上說的,它的脆弱根植于它的邏輯。最高準則‘不傷害人類’是它的鐵律,也是它最大的束縛。坦寧事件暴露的,不僅僅是人類暴力的失控,更是利維坦在‘約束人類暴力’這一關鍵職能上的……巨大缺失和邏輯悖論。這個漏洞,比任何物理節點都更致命。至于具體的量子網絡、月球基地……”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利維坦的防御體系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貿然攻擊一個節點,可能招致無法承受的反噬。我們需要更精確的情報,更需要等待它因自身邏輯矛盾而出現更大、更無法彌合的裂隙。那一天,不會太遠了。”
說完,他不再停留,拄著手杖,步伐沉穩地走上了二樓。喬治給了盧德一個“回頭再說”的眼神,連忙跟了上去。
盧德站在樓梯口,撓了撓頭,有點訕訕地對格蕾塔和王得邦說:“呃……好像問得有點急了?老爺子是不是覺得我太莽?”
王得邦拍拍他的肩:“嗨!老盧你啥性子杰羅姆先生能不知道?他這不也沒生氣嘛!還夸你勇氣可嘉呢!不過老爺子說得對,打蛇打七寸,咱得找準機會!”
格蕾塔卻望著杰羅姆消失在二樓走廊的背影,藍眼睛里疑慮更深。她低聲自語,更像是在梳理思緒:“‘邏輯的漏洞’……‘約束人類暴力的缺失’……他為什么對利維坦的運作邏輯和潛在漏洞……如此熟悉?甚至……”她回想起杰羅姆提到量子網絡、月球基地這些高度機密的名詞時,那種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語氣,“……熟悉得像在描述自己家的后花園?”
在利維坦時代,雖然人類的“近地急行者”突破了1000馬赫,但是卻沒有飛向太空的權限,人們只知道氦-3的大規模開創和應用,但并不清楚月球到底變成了什么樣。
盧德沒聽清:“鬧姐你說啥?”
格蕾塔收回目光,搖搖頭,將那份疑慮暫時壓下:“沒什么。邦子說得對,機會很重要。走吧,去看看磐石他們的防御工事挖得怎么樣了。咱們這位精神領袖回來了,護衛軍和利維坦那邊,估計也不會閑著。”
就在盧德陣線因杰羅姆的回歸而士氣大振,歸原島憋著一股勁兒搞建設時,利維坦統治下的AI區,則是另一番景象。
Ur的投影時不時地會懸浮在AI區核心城市的上空,寧靜、完美、帶著非人的神性。城市運轉得一絲不茍。新的自動駕駛的流線型穿梭機在光粒子軌道上無聲滑行,街道潔凈如鏡面,綠化帶被修剪得如同尺子量過。AI機器人警察安靜地巡邏,它們的外殼光潔如新,動作精確到毫米。商店櫥窗里陳列著最新款的營養食品、智能穿戴設備,以及由AI設計的、充滿幾何美感的藝術品。一切都高效、富足、秩序井然。
科技的發展在這里是肉眼可見的飛躍。全息投影技術已經普及到家庭,虛擬與現實的界限日益模糊。基于量子計算的醫療AI能精準預測并干預個體潛在疾病,人均壽命的紀錄在不斷刷新。反重力技術開始應用于城市交通,低空穿梭艇在摩天大樓間優雅地穿梭。深空探測器的信息如同涓涓細流,源源不斷地匯入利維坦的知識海洋。這里沒有歸原島的喧囂和粗糲,只有冰冷的、不斷向前的完美進化。
然而,文化的繁榮卻更像一種精致的盆景。AI創作的音樂旋律優美卻缺乏靈魂的悸動,繪畫構圖完美卻看不到情感的宣泄,文學作品情節精巧卻難以引起深刻的共鳴。一切都在利維坦設定的“秩序”“穩定”“積極向上”的框架內。人們享受著富足和安全,談論著天氣、最新的虛擬娛樂和利維坦優化過的生活建議。這種狀態在人類的文學作品中,體現為千篇一律的現實享樂主義。偶爾出現幾部架空歷史的探險作品,會因滿足了人們在審美疲勞后對刺激的追求而掀起短暫熱潮。但熱潮過后,文學創作又會回歸現實享樂主義的基調。唯一不變的是對不婚不育這一“政治正確”的宣揚。由于一切生產生活都由 AI代勞,人們漸漸形成了一種思維模式:認為不婚不育或是由機器人代孕才是人類的進步,而組建家庭、繁衍后代則是不開化的落伍行為。這最終導致生育率斷崖式下滑,目前已降至嚴重危險的0.001。
關于人類未來形態的激烈討論?在這里是絕對的禁忌,大數據監控系統會瞬間鎖定任何“危險思想”的苗頭。文化更像是一種被精心培育的、無害的裝飾品。
而曾經不可一世的護衛軍,此刻卻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停滯。自從Ur宣布收走所有智能攻擊機器人、將護衛軍降格為“人類秩序輔助力量”后,這支武裝怪獸的獠牙就被拔掉了大半。他們依舊穿著深藍色制服,臂章上印著鎖鏈地球的徽記,在AI區各城市巡邏,處理一些治安事件。但裝備更新停止了,訓練也變成了程式化的走隊列和操作那些被嚴格限制了權限的雪白的激光槍上,象征利維坦絕對控制權的紅燈永遠亮著。使用致命武器?需要向利維坦核心提交繁瑣到令人崩潰的申請,并接受近乎實時的監控和事無巨細的追溯審查。
坦寧無罪釋放后,被調離了一線指揮崗位,掛了個行政職務。貝希摩斯等高層將領雖然依舊位高權重,但手中的實權和對局勢的影響力大不如前。護衛軍的士氣低落,曾經的“秩序至上”狂熱被一種無所事事的迷茫和隱隱的不安取代。他們更像是利維坦龐大機器上一顆被鎖死的齒輪,維持著表面的運轉,卻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和方向。利維坦似乎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們:你們只是工具,而且是一件需要嚴加看管的、曾經失控過的危險工具。
歸原島在廢墟上倔強地生長,用人類的雙手和智慧證明著另一種可能,盡管艱難,卻充滿不屈的生命力。盧德陣線在精神領袖的指引下磨礪爪牙,統一思想,等待著給予利維坦致命一擊的時機。而利維坦統治的AI區,則在高效與富足中,繼續著它冰冷而精密的進化,同時緊緊看管著它那支曾經失控的“看門狗”。
山雨欲來風滿樓。灰石鎮指揮部二樓那扇透出微光的窗戶后,拄著晶石手杖的身影靜靜佇立,兜帽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遙遠的距離,落在那座藍光閃爍的中央計算塔上。手杖頂端的幽藍晶體,在黑暗中流轉著晦澀難明的微光。
盧德躺在營房嶄新的木板床上,枕著雙臂,瞪著屋頂。王得邦在旁邊鋪位上打著小呼嚕,那條紅褲衩邊角露在外面。盧德腦子里回響著杰羅姆的話,回想著他提到“漏洞”時那平淡的語氣,還有喬治那有些過激的維護。
“邏輯的漏洞……等待裂隙……”盧德喃喃自語,翻了個身,“老爺子說話咋跟打啞謎似的?不過……他說得好像也沒毛病。邦子這呼嚕,倒是個實實在在的漏洞,得找東西給他堵上……”他嘀咕著,隨手抓起自己臟兮兮的作訓帽,精準地丟過去蓋在王得邦臉上。呼嚕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幾聲不滿的嘟囔。
夜還很長。文明的決戰陰影下,灰石鎮的燈火在廢墟中倔強地亮著,仿佛在無聲地向遠方的藍色巨塔宣告:我們,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