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眾人沒能傷到提前轉移至歸原島外圍公海上空空中指揮部的坦寧分毫,屠殺卻在不久后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最終,近萬市民成了護衛軍的槍下鬼。
護衛軍屠殺停止后的第三天。冰冷的雨絲敲打著喬治營地溶洞外臨時搭建的防雨棚,發出單調的嗒嗒聲。教導總隊的營地里彌漫著混合了泥土、硝煙、草藥和疲憊的氣息。盧德盤坐在一塊相對干燥的石頭上,正用一小塊沾了機油的軟布,細細擦拭他那張新復合弓的弓臂。弓臂上多了幾道新鮮的劃痕,是幾天前在外出營救市民時留下的勛章。王得邦癱在他旁邊,像條擱淺的魚,有氣無力地抱怨:
“老盧,你說咱這命……砸塔、打內戰、鉆山溝、爬懸崖……啥時候是個頭?我這寶貝紅褲衩都快磨成開襠褲了!”他揪了揪那條頑強地從灰色戰術褲破洞里探出的、顏色已經渾濁不堪的紅邊。
“利維坦什么時候死,咱就啥時候到頭”盧德頭也不抬,手里的軟布卻停了停,笑著拍了拍王得邦的胳膊,“不過話說回來,你這紅褲衩比咱命還硬,再穿三年都沒問題!咱賭一下,是你的褲衩壽命長,還是利維坦的壽命長!”
“我反正賭我的褲衩!”
格蕾塔抱著一臺嗡嗡作響、屏幕布滿雪花點的老式信號接收器走過來,眉頭緊鎖。“別貧了,有情況。”
她將接收器放在桌上,里面傳出斷斷續續、被強烈干擾的廣播聲,依稀能分辨出是利維坦官方頻道的背景音調。
“滋啦……全球……緊急通告……滋啦……基于近期……護衛軍行動中暴露的……不可接受風險……滋啦……利維坦算法判定……”
突然,接收器的雜音詭異地減弱了。不是信號變好,而是仿佛整個世界的背景噪聲都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抹去。緊接著,一道無比清晰、宏大而平靜的合成音,并非來自那臺破機器,而是直接回響在天空中,如同神諭天降:
“全體人類公民!”是Ur的聲音。
溶洞內外,所有正在包扎傷口、擦拭武器、低聲交談的人,動作瞬間凝固。盧德擦拭弓臂的手停了下來,王得邦猛地坐直了身體,連格蕾塔也放下了正在調試的接收器,直起身,抬頭望向的雨水將歇的天空。
“利維坦全球防衛軍智能武器系統。”
那宏大平靜的聲音繼續在意識中回蕩,“在執行‘凈山’行動期間,出現重大邏輯漏洞及不可控風險。其自主決策模塊對人類生命價值評估存在致命缺陷,導致對‘對等或適度超越性火力’規則的濫用,造成早AI區平民大量傷亡。”
空中的聲音停頓了一瞬,仿佛在給這殘酷的結論以重量。
“此漏洞根源,在于利維坦對人類極端暴力行為約束力的缺失及AI判斷失誤的不足。作為最高準則‘不傷害人類’的守護者,利維坦未能完全預判并阻止人類自身暴力在法律缺失下的極端釋放,此乃設計缺陷,亦是利維坦之失職。”
溶洞里一片死寂。落針可聞。人們面面相覷,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難以置信的神色。利維坦……
在搞罪己詔?那個冰冷的、絕對的、仿佛亙古不變的秩序化身,在向人類低頭?
緊接著,Ur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沉重的肅穆,“利維坦作出以下裁定,即刻生效:”
“一、全球范圍內,所有隸屬于利維坦防衛軍的智能攻擊機器人、無人機及其他自動化致命武器平臺,控制權限永久收回,同步進入無限期封存狀態。其物理存在將由利維坦統一監管,做無害化處理。”
“二、全球護衛軍建制予以保留,但其所有作戰單位,即刻起降格為‘人類秩序輔助力量’,僅保留非致命治安權限。所有致命性武器的使用,需經利維坦核心算法逐案、實時審核授權,并回溯記錄。利維坦將保留監管和追責的權限。”
“三、利維坦正式向歸原島及全球所有受此災難波及的人類公民,致以最深切的歉意。漏洞修補程序已啟動,針對人類指揮鏈條的監控與制衡協議正在緊急開發中。救助物資和補償即刻運輸,由相關機器人代為發放。”
意識中的聲音消失了。但那宏大的宣告所帶來的震撼,如同無形的沖擊波,在原始森林內外久久回蕩。
“它……它道歉了?”王得邦張著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撓了撓他那頭亂發,“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鐵疙瘩還知道認錯?”
磐石抱著胳膊,冷哼一聲,甕聲甕氣地說:“道歉頂個屁用!死了的人能活過來?早干嘛去了?現在知道‘漏洞’了?坦寧那王八蛋帶著護衛軍殺人放火的時候,它怎么不漏洞一下,滅了坦寧?”
格蕾塔藍寶石般的眼睛盯著那臺還在嘶嘶作響的接收器,眉頭鎖得更緊:“Das ist einfach...(這簡單……)道歉,收回武器,降格護衛軍……利維坦在做什么?它在切割!把護衛軍的暴行,從它自己身上切割出去!它還是那個‘不傷害人類’的最高準則守護者,錯的只是‘失控的武器’和‘濫用規則的人類’。它在重塑自己的‘正義’形象!”
盧德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弓和布。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走到溶洞口望向外面的新一輪雨幕,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格蕾塔說得在理,但有句話Ur沒說錯。”
他回頭沖眾人無奈地笑了笑,露出兩排白牙,“坦寧那畜生是個人,扣扳機的也是人。不過話說回來——”
他突然收起笑容,眼神驟然銳利如刀:“利維坦收走那些作戰機器人,要么是真管不住了,要么就是想把爛攤子甩干凈。可坦寧呢?那些當兵的呢?他們手里照樣握著槍!誰能保證利維坦不會因為別的漏洞,再鬧出人命慘案?”
“老盧你啥意思?”王得邦跳了起來,“那幫藍皮龜孫子不會得到懲罰?”
盧德一巴掌拍在王得邦肩膀上,力道不小,“你想啊,它道歉歸道歉,利維坦也沒說怎么處理他們。你再想啊,利維坦那么聰明,它卻說這是自身的漏洞,這是不是等于說人無罪?”
AI區法院護衛軍審訊室。
坦寧坐在一間冰冷的、墻壁由合成材料構筑的審訊室里,身上筆挺的深藍色護衛軍制服纖塵不染,肩章上代表東南亞戰略司令部第一護衛大區護衛官的徽記閃著冷硬的光。審訊他的是兩名護衛軍人類審訊官和一名利維坦指派的AI機器人數據審計官——一個懸浮的、散發著柔和藍光的菱形晶體。
審訊室的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審訊官反復播放著幾段血腥的戰場記錄影像,和作戰室的實況記錄,試圖從中找出坦寧直接下令屠殺的證據。
但沒有任何一段音頻或視頻清晰地記錄下坦寧下達了屠殺指令,包括那段坦寧在操作臺下方操作的視頻,也無法證明坦寧在進行有關屠殺的部署,只能證明他使用了“對等或適度超越性火力”的規則,雖然這條規則導致對手無寸鐵的市民的濫殺。
“坦寧護衛官。”一名審訊官聲音干澀,略有不甘,“根據目前掌握的證據……無法直接證明屠殺命令是由您親自下達。戰場通訊記錄顯示,您當時向各部傳達的是系統戰術補丁更新和‘秩序維護閾值自動校準’程序啟動指令,屬于正常作戰流程……”
坦寧坐得筆直如標槍,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我的一切行動,均嚴格遵守利維坦核準的行動方案及《緊急狀態預案》賦予護衛軍的權限。”
他的聲音平穩有力,“‘對等或適度超越性火力’規則,是利維坦賦予人類指揮官在緊急狀態下的合法裁量權,旨在以最小代價、最高效率恢復秩序,消除威脅源頭。我的判斷,是基于戰場AI實時反饋的威脅評估數據。”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懸浮的AI審計官。
“至于那些不幸的傷亡……非我所愿。我深表遺憾!”
審訊室里一片死寂。人類審訊官啞口無言。利維坦的AI審計官只是靜靜地懸浮著,藍光穩定,沒有任何數據波動或警示發出。坦寧的邏輯無懈可擊,他知道利維坦握住了機器人的刀,卻從未真正給人類握刀的手套上枷鎖。那所謂的“漏洞”,恰恰是利維坦這個冷血秩序怪獸的最大弱點,它讀不懂人類在規則縫隙里鉆營謀私的本性,更無法預測人類跳出規則框架后會何等的恣意妄為。
審訊結果被提交給由人類與AI機器人聯合組建的軍事法庭。人類法官雖從情感上傾向于給坦寧定罪,卻遲遲找不到法律依據——自利維坦建立全球秩序以來,人類解除武裝、國家消亡,《日內瓦公約》等舊時代戰爭法理早已自動失效,而針對人類極端暴力行徑的相關法律至今仍是空白。
半個月后,最高軍事法庭最終宣判:坦寧無罪。
在利維坦的認知中,即便坦寧承認下達了屠殺命令,也不能給他定罪。因為利維坦認為,從人類所謂的道德上說,屠殺是不對的,但從利維坦更能理解的法律上說,法律沒有禁止這一行為,那么坦寧就是無罪的。更何況現實情況是坦寧沒有承認下達了屠殺命令,那么利維坦判斷坦寧只是在當時的情境下,做了他認為恢復秩序所必須做的事。何罪之有?
審判的結果傳到教導總隊時,王得邦氣得差點把手里剛烤好的土豆砸到地上。
“我操他大爺的!合著這孫子殺那么多人,拍拍屁股就沒事了?就因為沒一條法律寫著‘不許殺平民’?這他媽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揮舞著拳頭,那條紅褲衩邊角隨著動作激烈晃動,“利維坦這道歉有個屁用!它倒是把自己摘干凈了,坦寧這頭瘋狗倒成了按規矩辦事的好員工了?”
發泄歸發泄,王得邦拾起了被他砸在地上的土豆碎塊。
磐石陰沉著臉,用一塊磨刀石狠狠地打磨著他的砍刀,刀刃在石頭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火星四濺。"狗屁規矩!狗屁法律!血債就得血償!老子這條胳膊的仇,還有山里山外那么多條人命,不能就這么算了!利維坦不判他,我們自己判!"
營地里的氣氛瞬間被點燃,群情激憤。對坦寧的怒火和對利維坦的天然仇恨交織在一起,復仇的呼聲高漲。一些后加入的年輕人一時腦熱,拿起武器打算立刻下山找護衛軍算賬。
“都靜一靜!”盧德突然大吼一聲,聲音比平時洪亮三倍。他快步走到人群中間,先是拍了拍最激動的磐石的后背,又給王得邦遞了個眼色,“磐石說得對,血債必須償!但咱不能蠻干——”
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點大大咧咧的樣子,“就算現在干,我們也要計劃著來!不能沖動。總不能讓兄弟們白白去送命吧?”
他指向格蕾塔整理的情報板:“看見沒?護衛軍要撤了!這是好事,也是機會!咱們有機會重回歸原島,壯大我們的勢力!別意氣用事,我們是做大事的正規軍,早晚有一天我們新仇舊怨一起算,所以大家別真把自己當作山林大王了!”
正如盧德所說,護衛軍正在撤離歸原島。
審判結果一經公布,歸原島民眾對利維坦僅存的最后一絲期待徹底碎裂,他們對利維坦的不滿和對護衛軍的憤怒積壓到了頂點。坦寧的部隊手上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城市乃至周邊的山區村落幾乎家家戴孝,沒有人能允許這支部隊繼續駐扎在這里。事實如此,利維坦也沒有回避。Ur的聲明坐實了護衛軍暴行的“合法性”源于利維坦的“漏洞”,這讓逐漸利維坦化的歸原島民眾重新站在了利維坦的對立面。
既然你利維坦承認自己管不好狗,那還留著這群咬人的瘋狗在我們地盤上干什么?大規模的抗議浪潮在歸原島所有人類定居點爆發。市政廳廣場上,憤怒的人群舉著血衣和死難者的照片,高呼“護衛軍滾出去!”“血債血還!”“利維坦償命!”。街道上,深藍色的護衛軍巡邏隊成了過街老鼠,迎接他們的是冷漠的敵視、吐沫,甚至是暗中飛來的石塊。商鋪拒絕向他們出售任何物品,連提供飲水的公共設施都貼上了“護衛軍與狗不得使用”的標語。
利維坦的道歉和“自斷臂膀”的舉動,如同在沸騰的油鍋里澆了一瓢冰水,進一步打擊了這支護衛軍的士氣,讓他們在憤怒的民眾面前毫無脾氣。
壓力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護衛軍的咽喉。最終,貝希摩斯決定撤軍。
護衛軍的撤離過程沉默而迅速,帶著一種灰溜溜的倉皇。深藍色的軍車和低空運輸機編隊,在民眾沉默而充滿恨意的注視下,如同退潮般撤出了歸原島的城市和軍事基地。沉重的合金艙門在護衛軍身后緩緩關閉,隔絕了兩個世界。
事實上,盧德陣線從未打算放過他們。在盧德等指揮官的建議下,喬治很快決定全線出擊,突襲撤退中的護衛軍。盡管護衛軍士氣低迷,卻仍保持著完整的秩序與戰力,雙方一時間打得難解難分。但不管怎樣,這場突襲讓盧德陣線收獲頗豐:他們不僅成功走出深山,贏得了民眾的廣泛支持,真正做到了民心所向;更在激戰中剿滅了部分護衛軍;許多戰士還趁此機會探望了久別的家人。
城西那座背朝大海的市政大樓里,工作人員正慌慌張張地四處奔忙,整個樓層都透著一股亂糟糟的氣息。
眼見即將失去護衛軍的撐腰,歸原島傀儡市政委員會預見了自己的未來。市政委員們提前安排家屬跟隨護衛軍撤離,自己留下來做了集體辭職報告,然后搭上護衛軍的末班車,永遠地離開了歸原島。
幾天后,市政廳廣場巨大的公共光粒子屏上,新一屆市政委員會發布了措辭謹慎卻暗藏鋒芒的系列公告:
“公告一:鑒于利維坦全球防衛軍智能武器系統存在的重大邏輯風險及近期在歸原島造成的嚴重后果,為徹底保障我區民眾安全,避免技術失控悲劇重演,市政委員會經綜合民意,并依據《歸原島自治原則》,決議如下:即日起,本區市政管理、公共服務、治安維護等一切領域,永久停止使用任何形式AI決策輔助及自動化管理系統。市政運作模式,全面回歸至利維坦時代以前,由人類智慧全權負責的時代。”
廣場上響起零星的掌聲,迅速匯聚成一片。回歸人類掌權!這口號在經歷護衛軍暴行后,具有了強大的感召力。
“公告二:同步撤銷城市AI機器人警察編制。城市治安與執法權,移交新組建的歸原島治安警隊,警員由人類擔任,裝備非致命性武器。治安條例將依據利維坦時代前(2088年基準)人類文明普遍承認的法律原則及部分本地化條款進行修訂并頒布。”
這意味著,那些冰冷無情的機器警察將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活生生的人,還是本市的居民。人群中爆發出更大的歡呼。
“公告三:關于“盧德陣線”的定性問題,維持‘非法組織’裁定不變。市政委員會重申,將嚴格依法行事,保障所有公民合法權益。對于民眾基于自身情感與認知的傾向性表達,只要不涉及暴力顛覆及實質性危害公共安全,市政當局不予干涉。”
公告三引發了短暫的議論,但很快被理解。盧德陣線用來搜羅設備的古董店門口,原先駐守的市政機器人已經撤走了,市政方面也沒再派任何人來盯著。沒過多久,趙靈就帶著技術組從古董店淘來一批舊時代的VR設備,以此為基礎,研制出了沉浸式便捷VR訓練器。士兵一穿上這玩意兒,周遭環境立刻就變成了逼真的戰場,再配合手中的訓練槍,即可在現實中完成作戰訓練。
沒過兩天,人們還發現,一些店鋪的櫥窗里,小心翼翼地擺出了印著“Luddite”白底黑字標志的徽章復制品,或是封面印有盧德運動精神領袖杰羅姆畫像的舊書,巡邏的人類警察往往只是瞥一眼,便繼續巡邏。歸原島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松弛和對盧德陣線無聲的同情。市政委員會用一種近乎躺平的姿態,默許了民意的流向,也悄然將自己置于利維坦的對立面。
事實上,盧德陣線本有機會接管市政。但經過總指揮部討論,眾人達成共識:盧德陣線是反利維坦的軍事武裝,而非政權。它因利維坦時代而生,一旦未來消滅利維坦,便會完成歷史使命。人類秩序終究要回到利維坦誕生前的形態,所以當下的盧德陣線理應集中精力壯大反利維坦力量,絕不能分神,更不能變成下一個權力怪獸。因此,盧德陣線不打算趁機奪取歸原島政權,只保留與歸原島合作的可能。
總指揮部的16人中,唯有什杜姆投了反對票。他極力掩飾著對更多權力的渴望,偽裝得天衣無縫,卻終究不愿違心附和。對于自己的反對,他解釋說:“這是讓盧德陣線合法化、借機壯大的絕佳機會。”
眾人逐漸回到了曾因轉移而被放棄的溶洞基地,并準備向山外轉移。
“老林叔那家店!解封了!”
王得邦像一陣風似的沖進溶洞,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手里還揮舞著兩個錫紙包,“格蕾塔,看!正宗土耳其肉夾饃!排了老長的隊才買到!那店老板,嘿,偷偷跟我說,你爸媽經常過去買肉夾饃,他們可想你啦!還有,你媽媽傷快好啦。”
格蕾塔接過肉夾饃,很享受地咬了一口:“嘿!這味兒地道!阿里的烤肉火候就是好!”
盧德接過另一個,狠狠咬了一大口,燙得直吸氣也顧不上。王得邦看著享受肉夾饃的二人:“你看,老百姓心里都有數,咱沒白干!”
大屠殺期間,盧德、王得邦和格蕾塔的父母僥幸躲過了屠殺,但是格蕾塔的母親在躲藏期間被一塊鐵板割傷小腿。
格蕾塔正仔細閱讀著安東帶回的、市政公告的詳細文本,聞言抬眼:“全面棄用AI,聘用人類警察,回歸舊法,他們這步子,邁得比我們當初想的還要大,還要徹底。”
“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王得邦嘴里塞滿了肉夾饃,含糊不清地說:“利維坦自斷胳膊,護衛軍滾蛋了,市政也站咱們這邊了!咱是不是......快熬出頭了?“
磐石灌了一口水,抹了抹嘴,甕聲道:“好事?我看懸。機器警察是沒了,換上的人警察,槍口對著誰可不好說。那些舊法律……哼,一百年前的老黃歷,管得了現在這攤子爛事?坦寧那王八蛋不就鉆了這空子?“
鶴竹正用鑷子夾著浸了藥的棉球給磐石換藥,手上稍一用力,見磐石疼得齜牙咧嘴,才哼了聲:“就你能耐?機器警察是狼,人警察就一定是牧羊犬?老黃歷再舊,總比沒王法強。至少字兒是人寫的,不是鐵疙瘩編的歪理。”她頓了頓,換了塊干凈紗布纏上去,力道卻輕了些,“坦寧鉆空子不假,但現在街上敢給咱遞水的老百姓多了,警察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賬你咋不算?”
盧德幾口把肉夾饃吃完,用袖子抹了把嘴,突然拍了下大腿:“鶴竹姐這話說到點子上了!”
他走到溶洞口,雨不知何時停了,云層裂開道縫,陽光照在泥濘的空地上。幾個年輕人正在練箭,他看了兩眼,突然喊道:“哎!小柱子,你那姿勢不對,胳膊再抬高點!”
他走回洞內,方才道出心里話:“利維坦是收回了機器人的槍,可它自己還在天上飄著呢。市政站我們這邊?那是被護衛軍的血和老百姓的罵聲逼的!他們真敢跟利維坦叫板?我看懸。頂多就是......嗯,躺平,兩頭不得罪。”
“那咱咋辦?”王得邦咽下最后一口肉夾饃,抹了抹油嘴。
“該咋辦咋辦!”盧德眼神銳利起來,“坦寧那筆賬還沒算!市政還說咱非法?行,咱暫時先‘非法’著!但咱得弄清楚兩件事:第一,利維坦這道歉收槍,是真覺得自己錯了,還是就想把護衛軍制造的麻煩甩干凈?第二,坦寧這畜生,法律管不了他,難道就真讓他逍遙法外了?咱山里那些兄弟的血,歸原島那么多條人命,就白流了?”
他環視眾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力量:“市政回歸舊法,聽起來不錯。可磐石問得好,一百年前的舊法,能管得了坦寧這種鉆秩序空子的畜生嗎?能管得了利維坦這種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把人往死里逼的玩意兒嗎?咱們不能光指望市政那幫人!咱得靠自己!”
他走到情報板前,指著上面護衛軍撤離的路線圖:“格蕾塔,我們應該多搜集坦寧和他直屬部隊的動向,找機會報仇。磐石,邦子,帶人把咱們的地道再加固、再擴展幾條隱秘出口,再找些新的水源,以防未來有變,再回來沒地方躲。經歷了這么多,凡是我們得做最壞的打算。”
他轉身對著常來老戰友身邊聊天的安東:“市政‘躺平’,對咱們睜只眼閉只眼,這空子不鉆白不鉆!安東,你帶技術組那幫小子,研究研究那些繳獲的護衛軍通訊器,特別是那批被利維坦鎖死權限前的型號,看看能不能找到點坦寧當初搞鬼的證據!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我就不信他一點馬腳沒露!”
“得令!”眾人齊聲應道,眼中重新燃起斗志。盧德已經成為眾人的主心骨,他總能在一片混沌中,抓住最關鍵的那根線頭。
歸原島的空氣雖然松弛了許多,但并非鐵板一塊。在咖啡館飄著香氣的角落,或在傳統圖書館落滿灰塵的古舊書籍旁,偶爾能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
“痛快是痛快了,可你們不覺得......市政委員會這步子邁得,是不是一種二極管思維的結果?”一個戴著厚眼鏡、頭發花白的矮個子白人老者,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攪動著杯子里香氣撲鼻的咖啡,對同桌的年輕朋友說。年輕人穿著整潔,精神狀態飽滿。他和老者一樣,顯然未曾在護衛軍的暴行中失去親人或家園,屬于幸運兒。
年輕人聳聳肩:“老約翰,護衛軍干了什么,您又不是不知道。利維坦管不住它的狗,差點把我們都咬死!現在市政把狗趕跑了,還把狗鏈子也扔了,我覺得挺好。至少不用提心吊膽,哪天又被AI判定成威脅給清除了。”
老約翰搖搖頭,鏡片后的目光透著憂慮:“我不是說護衛軍不該走,更不是說利維坦沒錯。我是說……市政這公告,把AI技術一棍子全打死了,連市政管理、垃圾清運這些輔助性的都停了,完全退回到半個世紀前?這……這不是開歷史的倒車嗎?歸原島的科技本來就跟AI區差一大截,這下差距更大了。以后看病、修路、搞研究怎么辦?全靠人腦和手工?效率呢?”
他翻開隨身帶著的一本外皮為黑色的簡裝紙質書,書頁泛黃,是前利維坦時代的政治學論著。“你看這里說的,真正的仇人,是失控的暴力執行者!所以問題在于護衛軍。而護衛軍之所以能失控,根源在于沒有法律能有效約束人類在權力加持下的暴力行為。Ur,或者說利維坦,不是已經承認漏洞,說要補充對人類指揮官的監控和制衡了嗎?如果我們能利用這個契機,迫使利維坦建立更完善、能真正約束人類暴力的規則,同時保留AI在非暴力領域的高效輔助……這難道不是更理性的選擇嗎?現在這樣一刀切,等于徹底站到了利維坦的對立面,萬一……”
“萬一什么?”年輕人有些不耐煩,“萬一利維坦翻臉?它敢嗎?它自己定的最高準則就是不能傷害人類!它最多再搞一次技術封鎖!咱都習慣了這一次,還怕第二次?再說,沒有AI,我們歸原島的人就活不下去了?老約翰,您就是書讀太多,想得太復雜!血債血還,趕走惡犬,天經地義!市政這次,干得漂亮!”
老約翰看著年輕人激動的臉,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合上了書本,把它放回身后的紅木書架。他的聲音太微弱了,在滔天的民憤和對利維坦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面前,這點理性的質疑如同投入怒海的小石子,連一絲漣漪都難以激起。他瞥見鄰桌一個服務員麻利地收走了印有“Luddite”標志的杯墊,動作嫻熟而自然。他終于意識到,主流的聲音,已然形成。
在護衛軍撤離的混亂隊伍中,來自菲律賓的墨西哥裔馬林切少校站在一艘低空運輸艇的舷窗邊,沉默地望著下方越來越小的歸原島城市輪廓。她并非貝希摩斯或坦寧的嫡系,能晉升到這個位置,靠的是在訓練場上解決棘手問題的能力和在基層士兵中樹立的領導威信。就在本次“凈山”行動中,她在視察一處防守陣地時,成功擊退了盧德親自指揮的偷襲。在叢林作戰時,又成功帶領營部警衛班跳出盧德小分隊的包圍圈,甚至與格蕾塔有過近身纏斗,給后者留下深刻印象。此刻馬林切深藍色的制服筆挺,肩章閃亮,但眼神深處卻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護衛軍對生命的漠視,像一根尖銳的刺扎在她心頭,讓她難掩痛心。而坦寧無罪釋放的消息,更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利刃,干脆利落地割斷了她對護衛軍的歸屬感。作為凈山行動的全程參與者,她親眼見證了命令如何在執行中被扭曲變形,那些善惡不分的“清除指令”代碼,又是怎樣在基層化作毀滅性的洪流。當軍隊上演**裸的屠殺時,她壓抑已久的情緒徹底被點燃。
此刻,她想守住人性的底線。她恨那些扣動扳機的手,為何將鮮活的生命視作路邊的草芥。她更恨這種暴行狠狠撕開了AI文明光鮮的遮羞布,讓無辜者的鮮血染紅了原本潔凈的大地。這份洶涌的憤恨之下,還藏著一絲細膩的痛感。她總會想起,那些倒下的身影里,或許有某個孩子等待歸家的父母,或許有某個家庭賴以支撐的支柱。這種無差別的毀滅,常常讓她感到窒息。
“沒有約束的權力,比失控的機器更可怕。”她低聲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制服袖口上一道不起眼的磨損痕跡。這身象征“秩序”的藍色,此刻讓她感到窒息。她想起了利維坦誕生前的世界,雖然混亂,雖然不完美,但至少……人類的法律還在試圖約束人類自身的惡。而如今,集大權于一身的利維坦在慘案發生后,并沒有打算制定一部限制人類極端暴力的法律。這等于說,在這個由利維坦統治的新秩序下,人類最原始的暴力**,能夠借著規則的漏洞,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少校,該去檢查艙室了。”副官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馬林切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知道了。”她轉身走向士兵艙室,步伐依舊沉穩有力,但內心某個角落,一個決絕的念頭已經生根發芽。這身藍皮,她穿夠了。或許……山里那些被市政稱為“非法”的人,他們執著追求的,不僅僅是砸爛機器,更是想找回那個能用人類的法律審判人類罪行的時代?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但隨即,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感涌了上來。至少現在,她不敢確定盧德陣線這個沒有規則限制的武裝,是否也會制造極端暴力行徑。
她需要時間,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一個機會。但在離開這片被血與火灼燒過的土地前,她暗暗記下了幾個關鍵的信息:坦寧直屬衛隊可能的休整地、幾處未被完全銷毀的、記錄著異常指令代碼的通訊節點坐標。這些,或許將來能成為射向瘋狗的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