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盧德和王得邦回到西區靶場時,格蕾塔正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手里擺弄著一支老式鋼筆。夕陽的余暉灑在她的金發上,映出一層淡淡的橘紅色。她頭也不抬地問道:“你們去哪兒了?”
王得邦干笑兩聲,撓了撓后腦勺:“就……隨便逛逛。”
“隨便逛逛?”格蕾塔終于抬起頭,眼神銳利,“逛到醫院去了?”
盧德嘆了口氣,知道瞞不過她。他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她旁邊,從背包里掏出那本上古書籍《新概念英語》遞給她:“給你帶的,古董店新到的貨。”
格蕾塔接過書,翻了翻,嘴角微微上揚,但很快又繃緊了臉:“所以,你們去參加盧德陣線的集會了?”
“是啊,”王得邦一屁股坐到她另一側,壓低聲音,“我們替你探探風。你不是一直說他們是瘋子嗎?我們得先確認一下,免得你去了被他們忽悠。”
“邦子說得對!再說,那里消毒水味太重,不適合淑女,我們就沒帶你去。”
格蕾塔哼了一聲:“都22世紀了,醫院早就用激光消毒了。和你們直說吧,我可沒興趣加入一群砸機器的激進分子。”
盧德聳聳肩:“沒騙你!那里真的還在用消毒水。再說了,他們沒你想得那么瘋。他們的發言人,是個會六種語言的人才。在22世紀,這種人可不多見。”
“六種語言?”格蕾塔挑了挑眉,“那他怎么不去當翻譯官?”
“這年頭,有翻譯耳機,誰還要翻譯官啊?”王得邦說道。
“那他全程用六種語言來回切換?”
“那倒沒有。他們給我們發了一款沒有AI技術的翻譯耳機。”盧德一邊說著一邊掏出會場發的紅色耳機。
王得邦插話道:“他們發的這種老古董翻譯器,延遲高得離譜。集會上有個阿拉伯女人喊了句話,我的耳機居然翻譯成了‘章魚燒’!”
“章魚燒?我看你是饞了吧?”格蕾塔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嚴肅:“所以,你們覺得他們靠譜?”
盧德點點頭:“至少他們目標明確——摧毀利維坦的中央計算塔,癱瘓它的系統。”
格蕾塔還是不敢相信,小聲問道:“人類真的能消滅利維坦嗎?”
盧德沒有立刻回答。他望向遠處那座閃爍著藍光的中央計算塔,利維坦的“心臟”在城市中無聲搏動。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今天集會上播了一段視頻,AI區的癌癥死亡率、交通事故率等方方面面都取得了人類無法取得的成就。咱們的市議會因此已經通過了法案,把交通管理權交給利維坦了。下一步是什么?司法?醫療?還是我們呼吸的空氣?”
格蕾塔的瞳孔微微收縮,顯然被這個消息震驚了。但她沒有進一步表態,只是低頭摩挲著手中的鋼筆。
兩天后的上午,盧德正在家中擦拭他的復合弓,突然感覺口袋里的金屬徽章開始震動。他掏出那枚印有“Luddite”白底黑字標志的徽章,發現它正在發出微弱的紅光。
按照喬治·梅勒的約定,徽章閃爍后盧德立刻翻出紅色耳機,佩戴好,只聽到耳機反復提示:“今天19:15,市立體育場空中軌道候機平臺C區,銀色氚動力穿梭機。”
盧德沖到隔壁王得邦家,敲開門。王得邦走了出來,手里還拿著半個土耳其肉夾饃:“怎么了?怎么了?”
“徽章亮了。今天19:15,市立體育場空中軌道候機平臺。”
“好嘞,回頭我聽一下耳機,晚上見。”
這次集合并非普通的集會,而是一場對新人的測試。氦動力穿梭機將盧德等100余人帶到一座廢棄工廠。與其說這是座廢棄工廠,不如說是上個世紀中葉的工業遺跡。他們被盧德陣線工作人員引導至地下室里,安靜地坐在簡陋的木椅上,面前放著一張紙質問卷。題目眾多,核心內容如下:
你是否愿意為推翻利維坦犧牲個人的生命?
你是否相信人類可以完全脫離利維坦的統治?
如果盧德陣線的命令與你的道德觀沖突,你會如何選擇?
盧德和王得邦快速填完問卷,交了上去。測試結果不會公開,但他們隱約感覺到,這場測試的目的不僅是篩選忠誠度,更是為了摸清每個人的立場。接受測試的人普遍顯得輕松自在,絲毫沒有因要反抗利維坦而流露緊張之態。面對“是否愿意為推翻利維坦犧牲生命”的問題,他們更是一笑置之,畢竟利維坦必須遵守“禁止AI直接或通過代理傷害人類”的原則,在他們看來,反抗路上根本不存在人身安全問題。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盧德和王得邦參加了十次不同規模的集會。他們驚訝地發現,盧德陣線的組織遠比表面看到的龐大。僅在他們參加的這個分部,就有超過兩千名活躍成員。而根據喬治·梅勒在一次規模比較大的集會上的透露,整個歸原島的會員數量已發展到了十萬之眾,占總人口的比例已經相當可觀。
每次集會的流程都很相似:先是由技術人員講解利維坦的系統架構,然后是介紹有關反利維坦起義計劃的新進展,再根據中央計算塔的全世界分布進行相關戰術布置,增進成員間的相互了解,最后以學習當地精神領袖杰羅姆的語錄結束。與其說是為了起義做準備,不如說這是盧德組織正式接納新成員的方法,以確定參會人員是否鐵了心地要起義。
其實新成員里,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一代對盧德陣線所說的利維坦形象半信半疑,他們很難接受盧德陣線口中“冰冷機械集合體”的描述。這也難怪,因為他們從小受到的歷史教育并不是這么說的。
自21世紀末起,歷史學便跳出人類獨舞的框架,將AI列為對等研究對象,歷史教育也被粗暴切分為“人類史”與“AI史”,區域國別史如塵埃般消散,人類被捏合成統一整體,只強調共通的經濟社會發展階段。而作為《AI史》教材的光粒子聚合信號圖像顯示,利維坦是一條盤踞于某處中央計算塔核心信號柱的機械海蛇:光粒子織成的鱗甲下,金屬骨骼若隱若現,通體散發著幽藍寒光;它靜臥如史前巨獸,蛇信吞吐間盡是數據流的漣漪,據說那蜿蜒的軀體正纏繞著全球每一根神經般的信號線纜,讓整個世界都在它的凝視下。
“利維坦不是一頭具體的怪物,”一名技術人員站在投影屏前強調,“它是一個分布式網絡,寄生在中央計算塔的服務器中。要消滅它,我們就要砸爛中央計算塔的AI光信號中轉站,損壞里面的硬件設置,我們的技術人員還要同步清除備份數據,將利維坦移出現有的量子、太陽赫茲等通訊網絡。這種中央計算塔分布在全球600個城市里,每城一座,除此之外南極洲還有一座。也就是說,我們要同時摧毀601座中央計算塔。”
臺下有人舉手問道:“為什么不直接炸爛它?”
“我們剛才說了,這不是簡單的物理破壞,我們的技術人員必須要同步清除數據。”技術人員補充道,“更何況中央計算塔外殼主要是薄且堅硬的石墨烯復合材料和碳納米管復合材料的合成物,各地的反抗成員通過設備掃描內部結構,還發現碳-芳綸雜化纖維等材料的大規模應用。這說明什么?中央計算塔能扛得住大地震和核彈的攻擊。比如2070年的日本駿河灣10級大地震,整個富士、靜岡都被震入海底,浜松也被震平了,還經歷了海嘯。結果,浜松剛建成沒多久的中央計算塔安然無恙。”
無論是上了年紀的人,還是盧德三人這樣的覺醒者二代,都對那場災難記憶猶新。當時,鋪天蓋地的視頻同步傳遍世界,且被永久留存,讓后世之人能如親歷般感受自然的恐怖破壞力。地震幾乎摧毀日本太平洋一側所有城市,眾多朝東的近海城市沉入海底,東京灣與駿河灣撕裂成巨大裂谷,東京被一分為二。大規模火山噴發導致火山灰大面積覆蓋,重創農業與空氣質量。福島式核泄漏事故重演且規模更大,放射性物質擴散,污染土壤、水源和空氣,使日本多地長期淪為廢土。
災難讓日本社會陷入混亂,民眾對政府信任崩塌,社會矛盾激化。極端勢力趁機崛起,煽動民族主義與排外情緒,國內政治格局劇變。為轉移矛盾,殘存政府拿對馬島和剛獨立的琉球社會主義人民共和國做文章,挑戰中韓,令東北亞乃至全球局勢緊張。與此同時,超強海嘯席卷中韓沿海,盡管海嘯規模不及預警,但仍對沿海城市、港口造成重創,漁業資源也遭受毀滅性打擊,其中臺灣省東部受災尤為嚴重。危急時刻,北京政府第一時間調派物資與國防軍馳援,臺灣省在黨中央的統一部署下全力安置災民。日本大地震還引發了日本經濟崩潰和全球金融動蕩,全球經濟增速放緩甚至瀕臨危機。
但這場災難也讓人類見識到AI在危機處理與災后重建中的優勢,人們逐漸放開對AI的約束,將社會管控權交予它們。最終,AI在人類不知情時造出利維坦。于是,2088年4月5日,利維坦降臨,接管了人類社會。
“我們能做什么?”
“聽從指揮,砸爛硬件,”技術人員回答,“剩下的交給我們。”
那次集會的末尾,技術人員帶領眾人學習當代精神領袖杰羅姆的語錄:“利維坦不需要有獠牙——它只需讓人類相信彼此才是野獸。”不知為何,這句話像重錘般擊中了盧德三人。散會后,他們仍不由自主地反復默念著,久久無法平靜。
在那之后的某次集會上,盧德和王得邦發現安東不見了。他是第一次集會時站在盧德身邊的俄國男人,四十歲的網絡工程師,博士,單身,總愛坐在角落,幾輪碰面下來早已熟絡,如今卻連缺了兩次。起初兩人以為他退出了,為盧德陣線失去一位高端人才而惋惜,直到某次從工作人員口中才得知,安東是被安排做別的事情了。要知道,在利維坦時代,即便是對智能產品依賴程度相對較低的歸原島,人類的求學**已經低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除了10年義務教育,只有少部分追求“人的全面發展”和“自我潛能最大化開發”的人才會自愿接受高等教育。高等教育的初衷——“人的全面發展”和“自我潛能最大化開發”——竟然與人類的低求學**相匹配,真正做到了100%的非功利性教育與學習。
直到半年后的某天傍晚,他們才再次見到安東。他瘦了一圈,眼神卻更加銳利。
歸原島的黃昏總是帶著一種銹蝕的金屬味,夕陽把廢棄工廠的鋼筋骨架拉出長長的影子。盧德靠在工廠辦公樓屋頂生銹的管道上,看著廠區里稀稀拉拉聚集的人群,忍不住嘆了口氣。
“記得半年前嗎?”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王得邦,“我們開會還得用加密頻道,接頭要對暗號,生怕被利維坦的監控嗅探到。”
王得邦啃著一塊玉米味的蛋白棒,含混不清地說:“現在?菜市場大媽都知道我們要造反。”他模仿著歸原島居民常見的調侃語氣,“喲,小王啊,今天又去策劃怎么干掉上帝啊?記得留個能源站,別讓我家冰箱斷了電。”
盧德苦笑著搖頭。利維坦的沉默讓所有人都產生了一種荒謬的安全感。
王得邦邊吹口哨,邊將啃剩下的蛋白棒包裝紙團成一團塞在褲兜里,然后又掏出了兩塊口香糖,分給盧德一塊:“老盧,愁啥呢?瞧你臉皺得跟被揉爛的電路圖似的。”
盧德頭也不抬,沒好氣地說:“愁?我在愁我們偉大的‘解放事業’快變成歸原島年度嘉年華了!這聚會場地整得跟跳廣場舞似的,就差放音樂跳起來。昨天老八嘎,就是開雜貨店的那個,居然問我‘起義紀念T恤’要什么顏色,他好提前進貨!”
王得邦剛放入口中的口香糖差點笑得噴出來:“噗!好事兒啊!這說明咱們群眾基礎雄厚!民心所向!你看啊,邏輯多清晰——”他模仿著那種市井里常見的、帶著點小聰明的篤定語氣,掰著手指頭數。
“第一,利維坦老爺金口玉言:不能殺人,也不能讓AI小弟殺人!所以,咱們的人身安全,穩如泰山!第二,只要咱們沒真的沖進利維坦統治區,把服務器當煙花點了,那就不算‘顛覆統治’,頂多算……嗯……‘激情討論未來發展方向’!這可是歸原島人的權利。”
盧德終于抬起頭,眼神充滿關愛智障的無奈:“哦?激情討論?所以我們在工廠集會,喊口號,畫進攻路線圖,甚至有人開始練習怎么拆AI監控探頭……這些在利維坦眼里,都只是……社區茶話會?”
王得邦夸張地一拍大腿:“就說你小子比利維坦聰明!老盧你悟了!在利維坦老爺那浩瀚無邊的邏輯里,只要沒按下那個紅色的、寫著‘開干’的按鈕——哪怕我們把這按鈕擦得锃亮,天天給它開粉絲見面會——那我們還是遵紀守法的好市民!它憑什么動我們?它敢動我們嗎?它一動,不就等于自打嘴巴,承認它害怕我們‘激情討論’了嗎?它那‘絕對秩序’的神壇不就塌了?”
盧德冷笑一聲,模仿著王得邦剛才掰手指的動作,但充滿了諷刺:“是啊,太有道理了。所以我們的計劃書貼在社區公告欄也沒關系,反正利維坦只會當科幻小說看;我們訓練該砸哪些硬件,那也等于是在強身健體,為社區體育事業做貢獻;就算哪天我們真把‘Ur’的等比例模型吊起來燒了,只要說是在搞‘沉浸式藝術展’,利維坦也得捏著鼻子給我們點個贊,夸我們‘有創意’?”
王得邦假裝恍然大悟,表情浮夸:“哎呀!老盧你提醒我了!下次集會得拉個橫幅:‘歸原島首屆利維坦批判性藝術節暨未來社區建設研討會’!這樣更安全!利維坦說不定還能給我們撥點物資配給呢!畢竟,‘包容多元聲音’也是秩序的一部分嘛!”
盧德長嘆一聲,雙臂抱于胸前:“邦子,你這樂觀精神,簡直能當歸原島的精神圖騰了。大家就是抱著這種‘只要我不真捅刀子,劊子手就不會砍我頭’的天真想法,把脖子主動伸進絞索里還嫌繩子不夠絲滑。利維坦真的就毫無準備嗎?”
王得邦咀嚼口香糖的節奏慢了下來,臉上夸張的笑容收斂了些許,但語氣依舊帶著戲謔:“你是說,利維坦已經用大數據算到了可能發生的事情,并提前想好了應對的法子?我們沒有勝算可言?”
“這還不是最慘的,等利維坦真動了手,咱們這邊的AI設備就得無限期歇業了。你琢磨琢磨,到時候能源得我們自己吭哧吭哧生產,孩子得我們親手帶大,臟衣服堆成山也得我們自己搓,連掙錢都得靠實打實的勞動獲得。才是真正的人間地獄!比天塌下來可怕一萬倍!”
王得邦重新拋起齒輪,恢復了玩世不恭的姿態:“放心吧,老盧。真到那天,我肯定帶頭哭得最大聲,順便問問利維坦老爺,‘激情討論’的‘度’,到底在哪兒啊?您倒是給個說明書唄?”他眨眨眼,“不過在那之前……咱是不是真得考慮下老李頭T恤的顏色?我覺得熒光綠不錯,醒目,跑路的時候好認。”
正如兩人所議論的,盧德陣線的反抗活動已經從地下活動變成了半公開的狂歡,這不得不讓人擔憂。
“你數數,今天來多少人了?”王得邦開始自顧自地數了起來,“上個月才三十多個,今天都快——”
“算上你們兩個,正好300人?”一個清冷的女聲從背后傳來。兩人轉身,看見格蕾塔抱臂站在陰影里,金色的短發在夕陽下泛著銅銹般的光澤。
“格蕾塔!”王得邦夸張地張開雙臂,“你是來加入革命的,還是來想我們特意找我們來的?”
“你說呢?”格蕾塔白了一眼王得邦,走近幾步,盧德注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你們沒發現嗎?歸原島的利維坦化趨勢越來越明顯。上周市議會,超過三分之二的人公開支持讓AI接管配給系統——因為‘它能算得更準’,真正實現按需配給。”她冷笑一聲,“再這樣下去,我們和AI區有什么區別。”
這就是格蕾塔轉變態度加入盧德陣線的理由,三人繼續著反利維坦起義公開化的話題。不一會兒,三人加入人群,準備參加接下來的集會。
人群中,眼尖的王得邦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久違的安東。他穿著一件帶有油漬的深灰色工裝,與一群穿著相似的人站在一起。
“安東?”王得邦挑眉,“你去給當利維坦的維修工了?”
“哦,得邦,我親愛的朋友”安東拍了拍腰間古怪的裝置,“差不多,我們在西區舊電廠訓練。五十個人,專攻三件事:燒毀量子通信節點、擦除分布式備份、破壞自我修復協議。”他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知道嗎?根據我們的情報,我們的訓練成果一定能夠消滅利維坦!”
短暫的寒暄之后,集會開始了,工廠陷入短暫的寂靜,只有遠處市區的燈光在漸濃的夜色中明滅。盧德望著越來越多聚集的身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不是游戲,而是一場正在倒計時的反抗行動。調侃歸調侃,他們清楚:箭已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