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1年2月3日的歸原島,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焦躁的火藥味。西區靶場外,盧德仔細擦拭著弓弦,王得邦則煩躁地用腳尖碾著一顆小石子。
“又走了一撥人?!蓖醯冒顩]頭沒腦地說,打破了沉默,“喬治那邊統計的,這個月走了快八百人?!?/p>
盧德沒停下手里的動作:“嫌我們光開會,不動真格的?”
“可不嘛!”王得邦撇撇嘴,“說我們跟市議會那幫人一樣,就會耍嘴皮子,空談理想。他們自己倒好,拉幫結伙,真上街砸東西去了!”
格蕾塔匆匆走來,臉上帶著少見的慍怒:“東區出事了。一群自稱‘覺醒先鋒隊’的家伙,砸了三個交通信號管理機器人,還把市政廳門口的‘掌燈人’雕像[象征AI時代人掌握決策權的雕像。基座是流動的量子數據流金屬墻,無數AI生成的全息方案如螢火在墻面閃爍,環繞人體匯聚在半空中的光核。人類身軀挺拔,左手緊握權杖,右手向前伸抓握光核,目光直視光核,所有AI生成的全息方案一致朝向人類手部,仿佛在等待最終指令的降臨。]給潑了油漆!AI巡警過去勸阻,差點被他們用扳手砸了接收器!”
“瘋子!”王得邦罵了一句,“砸那玩意兒有個屁用!雕塑又不會咬人!”
“問題就在這兒!”格蕾塔聲音急促,“他們根本分不清目標!口號喊得震天響,要‘阻止歸原島利維坦化’,可砸的全是我們歸原島自己的東西,是方便我們自己生活的工具!利維坦的本體在哪兒?在世界各地!在那些中央計算塔的服務器里!砸幾個街頭機器人,能傷到利維坦一根汗毛嗎?”
盧德終于抬起頭,眼神凝重:“喬治他們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格蕾塔無奈道,“勸不住!這些人大多是后來加入的,根本沒參加過早期集會,也不了解組織架構和行動計劃。他們就是一群按捺不住、覺得光集會沒用、只想立刻發泄怒火的莽夫!他們三五成群,自發行動,毫無紀律!”
局勢以令人心驚的速度惡化。砸機器,這個帶著一絲原始反抗意味的口號,迅速被街頭巷尾無所事事的混混們奉為圭臬。最初的“覺醒先鋒隊”很快被更大規模、成分更復雜的暴民淹沒。教育缺失、耐心缺乏、滿身戾氣的年輕人,把這場本應指向AI統治核心的運動,徹底異化為一場無組織的街頭狂歡。
破壞的對象迅速從象征性的AI設備,蔓延到一切“帶電的”東西。商店櫥窗里展示最新款翻譯耳機的柜臺被洗劫一空,理由僅僅是“這是利維坦的耳朵”;普通市民手腕上的健康監測手環被強行扯下踩碎,因為“它在監視你的心跳”;甚至有人沖進餐館,砸爛了老板賴以維持生計的自動配餐機和清潔機器人——它們僅僅使用了基礎的自動化程序。學校、交通、醫院,無一幸免。
更可怕的是,暴力開始轉向活生生的人。一個試圖保護自己店鋪里清潔機器人的老人被推搡在地;幾個戴著老式機械翻譯耳機、試圖上前理論的“保守覺醒者”被污言穢語圍攻,耳機被搶走砸爛,只因暴徒們認為“戴耳機的都是利維坦的狗”。
街頭秩序蕩然無存。碎玻璃、扭曲的金屬零件、被撕扯下來的設備外殼散落在曾經整潔的街道上,如同戰后廢墟。驚恐的市民緊閉門窗,昔日熙攘的市場空無一人,只有暴徒的咆哮和打砸聲在回蕩。直到一位“中庸覺醒者”青年被五名暴徒在暗巷中毆打致死,民眾對暴徒的憤怒達到了頂點。
混亂中,“盧德陣線”的名字被那些狂熱的破壞者肆意叫喊著、涂抹在墻上,仿佛成了他們暴行的護身符和宣言書。這無異于一場公開的栽贓。在普通市民驚恐和憤怒的眼中,那些砸爛商店櫥窗、搶奪財物、推倒老人的暴徒,與宣稱要“解放”他們的盧德陣線成員,界限正變得越來越模糊。陣線辛苦建立的反抗利維坦暴政的正義形象,正在被這些無差別破壞、傷害同胞的惡行迅速玷污,民眾的怨氣如同瘟疫般蔓延,而矛頭,無可避免地指向了那個被暴徒們高聲呼喊的名字——“盧德陣線”。
事實上,即使沒有栽贓,盧德陣線也難辭其咎。正是他們長期以來的集會和煽動,點燃并累積了民眾心中反利維坦的熊熊怒火,最終釀成了這場失控的狂潮。
盧德陣線的成員們心急如焚,自發上街試圖阻止。
“住手!這不是反抗!這是犯罪!”盧德陣線的成員們試圖攔住一個正用鐵棍猛砸路邊自動售貨機的年輕人。那人滿臉通紅,眼神狂亂,根本不聽勸阻,反而揮舞鐵棍吼道:“滾開!你們這些膽小鬼!不敢真動手,就別擋著老子砸爛這些鐵奴才!”
盧德和王得邦試圖分開三個正在搶奪一臺小型家庭助手機器人的暴徒,結果王得邦被其中一人狠狠推了個趔趄?!鞍钭?!”格蕾塔扶住他,對著混亂的人群大喊:“你們的目標是利維坦!不是自己人!不是這些工具!”
他們的呼喊淹沒在喧囂中,收效甚微。暴徒們早已被盲目的破壞欲支配,將任何試圖阻止他們“狂歡”的人都視為敵人。
諷刺的是,這場愈演愈烈的風暴,在利維坦的眼中,卻如同一場發生在火星上的無關騷動。歸原島的暴亂并未實質性地沖擊AI區的統治基礎,也未展現出具有組織性的“顛覆AI區統治”的意圖。根據冰冷的邏輯判定,這屬于歸原島“人的社會性范疇”的內部沖突。因此,那道無形的“歸原島人與人之間的沖突由人來決定”的協議,像一層堅不可摧的屏障,將利維坦的直接干預徹底隔絕在外。它選擇了沉默,做一個冷漠的旁觀者。
歸原島市議會同樣焦頭爛額,他們緊急起草并通過了《2111年機器破壞法》,將“損毀機器”(工業破壞)列為重大犯罪。同時,命令維持城市秩序的AI機器人介入。
2月14日情人節,這些造型各異、外殼上噴涂著市政徽章的AI機器人出現在街頭。由于AI遵守不傷害人類的原則,所以它們沒有武器。機器人的行動帶著一種刻板的“溫和”,它們利用定向聲波設備,發出響徹街道的擬真人聲,一遍遍重復著市政公告:
“警告:您的行為已違反《2111年機器破壞法》?!?/p>
“請立即停止破壞行為,保持冷靜,恢復秩序?!?/p>
“暴力無法解決問題,請通過合法途徑表達訴求。”
偶爾,它們會發射非傷害性的高頻聲波,干擾聚集人群的交流節奏,或者投射出刺眼但不傷人的光電屏障,暫時限制一小撮暴徒的行動范圍,再由趕來的、裝備了約束裝備的機器人警察上前實施逮捕。
然而,這種“以技術手段降低沖突強度”“依賴人機協同恢復秩序”的核心邏輯,在狂熱的暴徒和憤怒的旁觀者眼中,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虛偽。
“看?。±S坦的狗腿子出來了!”暴徒們更加興奮,將攻擊目標轉向了這些維持秩序的機器人。石塊、酒瓶、鐵棍雨點般砸在機器人的外殼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機器人不為所動,依舊重復著警告,執行著程序設定的“非傷害性”動作。這種“打不還手”的姿態,非但沒能平息怒火,反而像火上澆油,激起了更多激進覺醒者骨子里的反感。
“它們憑什么來管我們歸原島的事?”
“假仁假義!有本事讓利維坦親自出來??!”
“這就是利維坦化的第一步!它們今天能上街‘維持秩序’,明天就能接管一切!”
更多的普通市民也對市政和AI機器人的“無能”感到失望。秩序持續崩壞,被捕入獄的暴徒越來越多,監獄人滿為患。而盧德陣線的聲譽,也在這場失控的暴亂中被嚴重拖累。普通民眾分不清誰是真正的反抗者,誰是趁火打劫的暴徒。怨氣如同瘟疫般蔓延。
“看看你們盧德陣線干的好事!”一位雜貨店老板指著被砸爛的櫥窗,對著匆匆路過的盧德三人怒吼,“這就是你們要的自由?我的店全毀了!你們跟那些暴徒有什么區別?”
王得邦想爭辯,被盧德死死拉住,他深知盧德陣線的原罪。格蕾塔看著一片狼藉的街道和市民們或恐懼或憤怒的眼神,臉色煞白。
2月17日盧德陣線的高層會議上,氣氛前所未有的凝重。已身居首要領導位置的喬治·梅勒環視著其他核心成員們,決定站出來解決暴亂。盧德三人因為立場堅定,再加上盧德的名字與陣線重名,已成為喬治認可的陣線“吉祥物”,故特邀旁聽會議,作為高層向基層傳達精神的媒介之一。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喬治的聲音帶著疲憊,但異常堅決,“這場暴亂正在吞噬我們陣線的根基,也在毀滅歸原島。我們必須站出來,做三件事。”
“第一,公開聲明,立即與這些無端破壞、傷害同胞的暴徒做立場切割!明確告訴他們,也告訴所有歸原島的居民:盧德陣線追求的是推翻利維坦的統治,是自由,絕不是無秩序的暴力和自我毀滅!任何打著我們旗號進行破壞和傷人的行為,都是敵人!”
“第二,”喬治的目光掃過所有人,最終落在盧德三人身上,“組織立場堅定的成員,主動介入!用一切必要手段——在不違反我們不傷害同胞的前提下——阻止暴徒,控制局面!保護市民和財產!讓民眾看到,誰才是真正有組織、有紀律、有目標的‘覺醒者’!”
“第三,我們必須確定起義的最終日期!不能再無休止地等待和集會了!這場暴亂說明,成員中激進派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再拖下去,不是被暴徒裹挾,就是被民眾徹底唾棄!我們需要一個明確的目標,一個行動的信號,來凝聚真正愿意為理想而戰的力量,也安撫住那些躁動不安的心!”
會場一片寂靜,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此前,盧德陣線雖已就暴亂召開過數輪緊急會議,但唯有此次不同——除再度聲明與暴徒劃清界限外,領袖喬治·梅勒在會議第三點中首次提出必須確定起義日期。對于第三點,領導層心知肚明,起義日期之所以懸而未決,是因為手中掌握的情報尚顯單薄,而關乎生死存亡的行動,其基石必須牢靠。不僅如此,現有情報的來源魚龍混雜,他們正爭分奪秒地驗證著每一條線索的真偽。王得邦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俏皮話緩和氣氛,卻發現喉嚨發干。格蕾塔緊咬著下唇,眼神復雜,但最終緩緩點了點頭。安東摩挲著腰間工具袋里的特制設備,眼神銳利如刀。
盧德深吸一口氣,感受到口袋里那枚刻著“弓一旦拉開,就沒有回頭箭”的徽章,仿佛在發燙。他望向窗外,城市的傷痕在夜色中若隱若現,遠處中央計算塔的藍光,如同利維坦冰冷凝視的眼眸。
箭,終于要離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