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幾乎不屬于自己的雙腿,姜凌霜終于踏進了縣城。夕陽的余暉給灰撲撲的街道鍍上了一層金色,但映入她眼簾的一切,都讓她感到一陣眩暈和無所適從。
寬闊的馬路(在她看來),來來往往的自行車和偶爾駛過的汽車發出嘈雜的聲音;路兩旁是鱗次櫛比的磚瓦房,甚至還有幾棟她從未見過的二層小樓;店鋪的招牌五顏六色,玻璃櫥窗里陳列著琳瑯滿目的商品;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著煤煙、食物香氣和陌生城市特有的味道。這一切,與寂靜、貧瘠的姜家坳形成了天壤之別。
她緊緊攥著行囊的帶子,手心全是汗。按照錄取通知書上的地址,她一路打聽著,終于找到了縣第一中學。氣派的鐵藝大門,高聳的磚石圍墻,里面傳出陣陣喧鬧的人聲,讓她站在門口,躊躇了很久才敢邁步進去。
報到、繳費、領取宿舍鑰匙……每一個環節都讓她感到緊張和笨拙。在繳費窗口,她小心翼翼地數出那些帶著鄉親們體溫的毛票和整錢,工作人員略帶詫異的眼神讓她臉頰發燙。在教務處,老師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問她問題,她需要反應半天才能聽懂,回答時帶著濃重鄉土口音的蹩腳普通話更是引來了旁邊幾個新生低低的竊笑。
她的宿舍在女生院最里面的一排平房,條件比想象中還要簡陋,是十人間的大通鋪。當她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時,屋里已經有好幾個女孩了。她們穿著顏色鮮亮、沒有補丁的衣服,扎著漂亮的頭繩,正嘰嘰喳喳地聊著天,整理著自己的床鋪和嶄新的搪瓷臉盆、暖水壺。
凌霜的出現,讓屋里的說笑聲瞬間停頓了一下。女孩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那個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包袱,那身明顯不合身、肘部磨得發亮的舊衣服,還有她腳上那雙沾滿泥土的破舊布鞋,以及她因為長途跋涉而汗濕凌亂的頭發和黝黑粗糙的皮膚。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隨即,有人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繼續聊天,但聲音明顯低了下去;有人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她,眼神里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只有一個剪著齊耳短發、臉蛋圓圓的女孩,對她露出了一個善意的、略帶靦腆的微笑。
凌霜感到臉上像火燒一樣,她低著頭,快步走到唯一空著的、靠近門口的那個鋪位。通鋪是用木板搭成的,上面只鋪著一層薄薄的草墊。她默默地打開包袱,拿出大哥那床同樣破舊但漿洗得很干凈的被子鋪好,又把幾件舊衣服疊放在床頭。她的全部家當,在這個擁擠的空間里,顯得如此寒酸和格格不入。
整理床鋪時,她能感覺到那些目光依然若有若無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她聽到有人小聲議論:“她是哪個山旮旯來的吧?”“你看她那衣服……” “她怎么連個臉盆都沒有?”
每一句低語,都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她緊緊咬住下唇,強迫自己不去理會,動作麻利地收拾好一切,然后逃也似的離開了宿舍,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透透氣。
校園很大,她茫然地走著,最后在操場邊一棵老槐樹下停了下來。她靠著粗糙的樹干,望著遠處教學樓明亮的窗戶,鼻子里是陌生的城市空氣,耳邊是陌生的喧鬧聲,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和自卑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想起了雞鳴嶺的寂靜,想起了弟妹依賴的眼神,想起了鄉親們殷切的期望……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這就是她拼盡全力要走進的世界嗎?如此陌生,如此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