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考成績帶來的沖擊波,并未隨著時間流逝而消散,反而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每個人心中持續擴散。對于姜凌霜而言,那“年級第八”的名次,與其說是一份成績單,不如說是一紙冷酷的戰書。它清晰地標出了她所處的位置,也無情地揭示了前方需要翻越的險峰。短暫的松懈和自滿被徹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悲壯的緊迫感。從那一刻起,她的生活節奏被擰上了一圈更緊的發條,時間的概念被壓縮到以分秒計算。
學校規定的晚十點半熄燈制度,在高三年級形同虛設。宿舍管理員是一位面容慈祥卻心知肚明的大媽,她深知這些孩子肩上的重擔,往往只是象征性地在走廊里巡視一圈,叮囑幾聲“早點休息”,便搖著頭回到值班室,留下滿樓的寂靜與從門縫窗隙透出的、微弱卻倔強的光亮。這光亮,是無數個夢想在暗夜中燃燒的星火。
凌霜的“夜戰場”,經過反復摸索和實踐,最終固定在了兩個地點。第一個是女生宿舍樓盡頭的公共廁所。那里有一扇朝西的窗戶,正對著校外一條小馬路,路燈光線昏黃,卻能頑強地透過磨砂玻璃,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暈。這片光暈,便是凌霜的天然書桌。她常常搬一個破舊的小板凳,蜷縮在窗臺下,書本攤在并攏的膝蓋上,就著那點可憐的光線,艱難地辨認著密密麻麻的鉛字。光線太暗,她必須把眼睛睜得極大,時間一長,眼眶酸澀難忍,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視線也隨之模糊。她只能不時地停下來,用力揉搓雙眼,待那陣酸脹感過去,再重新埋下頭。
第二個戰場,是教學樓一樓拐角處一間堆放廢棄桌椅和雜物的儲藏室。這地方平時少有人來,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的灰塵和霉味。門鎖早已壞掉,虛掩著一條縫。凌霜在一次偶然中發現這里后,便把它當成了更隱蔽的據點。與廁所相比,這里最大的優點是相對安靜,不會被偶爾起夜的同學打擾。缺點是環境更差,陰暗潮濕,而且沒有任何自然光源。她花了一塊錢巨資,從縣城老街一個雜貨攤買來一個最便宜的塑料外殼手電筒。電池是舊的,光線昏黃搖曳,還時常因為接觸不良而突然熄滅,需要用力拍打幾下才能重新亮起。但這微弱的光束,對她而言已是彌足珍貴的寶貝,是她對抗黑暗的唯一武器。她用幾張不知哪年哪月的舊報紙鋪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席地而坐,背靠著一個破舊的體操墊,膝蓋并攏充當書桌。手電筒的光圈很小,只能照亮書本的一小塊區域,她必須不斷移動書本,才能看完一頁內容。
深秋的腳步越來越近,夜晚的寒氣日益逼人。廁所和儲藏室更是冷得像冰窖。穿堂風從縫隙中鉆入,帶著刺骨的涼意。凌霜把能穿的所有衣服都套在了身上——那件大哥留下的、洗得發白的舊棉襖,一件母親生前用舊毛線織的、已經有些脫線的毛衣,還有幾件單薄的秋衣。即便如此,她依然凍得手腳冰涼,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握筆寫字都變得異常艱難。她就不停地搓手、跺腳,試圖摩擦生熱。寫字前,她會把雙手放在嘴邊,用力呵出幾口微薄的熱氣,稍微溫暖一下凍僵的手指,然后趕緊拿起筆,趁著那點暖意尚未消散,飛快地演算。有時候,呵出的熱氣在冰冷的筆桿上凝結成細小的水珠,順著筆尖滑落,洇濕了草稿紙。
困意,是比寒冷更可怕的敵人。高強度的腦力勞動和嚴重的睡眠不足,讓疲憊如影隨形。常常在深夜,她的上下眼皮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打架,腦袋像小雞啄米般一點一點。每當這時,她就會站起身,走到廁所冰冷的水龍頭下,用刺骨的涼水狠狠拍打自己的臉頰和額頭。那瞬間的冰冷刺激,能讓她猛地清醒過來。或者,她會用力掐自己的大腿內側,用尖銳的疼痛來驅散沉重的睡意。手臂上、大腿上,常常留下青紫的掐痕,那是她與自身極限搏斗留下的印記。
那些在昏黃光線下無限放大的難題——復雜的物理公式如同糾纏的藤蔓,冗長的英文篇章好似望不到盡頭的隧道,艱澀的古文閱讀像布滿荊棘的險峰——無時無刻不在考驗著她的意志力。孤獨感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被放大到極致,寒冷從四面八方侵襲著她的身體,極度的疲憊則試圖將她拖入沉淪的深淵。這些負面情緒如同潮水,一**沖擊著她心靈的堤壩。
然而,每當她感到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總有一些畫面會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大哥姜凌風從南方寄來的匯款單上,那因為長期勞作而微微顫抖的、潦草卻有力的字跡;小弟凌宇用鉛筆在信紙角落畫下的、歪歪扭扭卻充滿期盼的“加油”小人;村長姜大伯送她出村時,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握著她,說出“霜丫頭,咱姜家坳……就指望你了”時,眼中閃爍的淚光和沉甸甸的囑托……這些來自遠方的、最質樸也最深沉的愛與期望,像一股股暖流,瞬間注滿她的心田,融化周身的寒意,驅散蝕骨的疲憊。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霉味的空氣,再次低下頭,將所有的艱難、委屈和痛苦,默默地咽回肚子里。然后,那倔強的筆尖,便再次在草稿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那聲音輕微,卻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仿佛一曲不屈的獨奏。
她的剪影,被昏黃的光線投射在冰冷斑駁的墻壁上,渺小,孤獨,卻帶著一種足以撼動人心的、永不彎曲的倔強。這剪影,是無數個深夜里,一個少女用單薄的肩膀,獨自對抗命運時,留下的最動人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