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三這場漫長而艱苦的馬拉松中,時間被切割成以周、以天、甚至以小時為單位的沖刺。每一個黎明與深夜的交替,都伴隨著試卷的堆積和知識點的反復咀嚼。在這令人窒息的節奏里,有一個時刻,像暗夜中固定亮起的燈塔,短暫地照亮姜凌霜疲憊的航程,也深深刺痛著她內心最柔軟的角落——那就是每月中旬,收到大哥匯款單和家信的日子。
這通常是一個普通的午后,第二節課后短暫的休息時間。當傳達室的老大爺那略帶沙啞的嗓音在教室門口響起:“高三一班姜凌霜,拿信!” 這一刻,無論凌霜正在埋頭演算多么復雜的公式,或是背誦多么冗長的課文,她的整個世界都會瞬間靜止。
心臟會先于意識猛地收縮一下,隨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撞擊著胸腔,發出沉悶的回響。她會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快步走向教室門口。那幾步路,仿佛格外漫長,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混合著一種期盼與恐懼交織的復雜情緒。
從老大爺那雙布滿老年斑、卻傳遞著遠方溫度的手中接過那封薄薄的信件和一個略厚的、印著綠色條紋的匯款單時,她的指尖會微微發顫。信封是那種最便宜的白皮信封,因為長途跋涉而顯得有些皺巴巴,邊角甚至可能沾著些許污漬。匯款單則相對挺括,上面用復寫紙清晰地印著匯款金額和大哥那熟悉的、略顯潦草的字跡。
這每月一次的“儀式”,是她與那個遠在千里之外、支撐著她全部世界的唯一連接。然而,這份連接,帶來的從來不是單純的喜悅,而是一種混合著深切思念、沉重愧疚和巨大壓力的復雜心酸。
她不會立刻拆開,而是緊緊攥著信件和匯款單,快步走回座位,將它們小心翼翼地塞進書包最里層的夾袋,緊貼著她視若珍寶的課本。接下來的半節課,她會變得有些心不在焉,老師的講解聲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她的心思,早已飛到了那封信里,飛到了南方那個悶熱嘈雜的工地,飛回了雞鳴嶺下那個清貧卻讓她魂牽夢縈的家。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她不會像往常一樣立刻沖向食堂或圖書館,而是找一個最安靜的角落——有時是操場看臺最偏僻的一角,有時是實驗樓后無人經過的小樹林,更多時候,是等到夜深人靜,宿舍熄燈后,她蜷縮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才敢懷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小心翼翼地拆開那封家信。
信,通常有兩封,一封是大哥姜凌風寫的,另一封是妹妹凌雪和弟弟凌宇合寫的。
先打開大哥的信。信紙是那種最廉價的、泛黃粗糙的紙張,字跡因為長期握持沉重工具而顯得有些笨拙和用力,每一筆都仿佛帶著工地的塵土和汗水的氣息。信的內容,幾乎千篇一律地遵循著“報喜不報憂”的模式:
“霜妹,見字如面。哥這邊一切都好,活不累,工頭很照顧,伙食也比以前好了,每頓都能見到點葷腥。錢已匯出,你安心讀書,別省著,該吃吃,該喝喝,身體最要緊。家里一切都好吧?小雪小宇聽話嗎?你學習緊張,別太掛念家里,有哥在呢……”
他總是極力描繪著一幅“順利安康”的圖景,試圖用輕松的語氣抹去所有艱辛的痕跡。但凌霜卻能從字里行間讀出截然不同的信息:那比上月又多出幾塊錢的匯款額,意味著他又不知熬了多少個夜班,多扛了多少包水泥;那字跡偶爾的顫抖和模糊,或許是因為過度勞累導致的手腕酸痛;信紙邊緣偶爾沾染的一小塊暗褐色污漬,像極了干涸的血跡,讓她心驚肉跳;還有那反復叮囑的“別省著”、“身體要緊”,恰恰暴露了他對她處境的深切擔憂和自己無法在身邊照顧的無奈。這薄薄的兩頁紙,承載的是大哥用青春和健康為她換來的、沉甸甸的未來。
接著是凌雪和凌宇的信。凌雪的字跡比以前工整了許多,一撇一捺都透著認真。她會詳細匯報自己的學習成績,得了幾個“優”,被老師表揚了幾次,字里行間充滿了“要向姐姐學習”的勁頭。她還會像個小大人一樣叮囑凌霜:“姐,你一個人在外面要按時吃飯,晚上別學太晚,會傷眼睛的。我和小宇都很想你。” 信的末尾,總會畫上一個笑臉。而凌宇的信,依舊以圖畫為主。他用鉛筆稚嫩地畫著家里養的那條老黃狗,畫著屋頂的炊煙,畫著想象中姐姐穿著漂亮裙子、背著書包上大學的樣子,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想姐姐”、“加油”。
這些來自弟妹的信,像一股溫潤的清泉,瞬間沖刷掉她積壓已久的疲憊和委屈。看著那些稚拙的筆畫和充滿依賴的語句,她的眼眶總會不由自主地濕潤。她仿佛能看到凌雪在燈下認真寫字的小模樣,看到凌宇趴在地上專心畫畫的側影。他們是她在世上最柔軟的牽掛,也是她必須變得強大的最堅硬的理由。
這些遠方的尺素,是她堅持下去最溫暖、也最沉重的動力。在無數個被難題逼到墻角、被疲憊淹沒到幾乎窒息的深夜里,她會偷偷拿出這些被摩挲得有些發軟的信紙,就著微弱的光線,一遍又一遍地閱讀。大哥潦草的字跡,妹妹工整的匯報,弟弟稚嫩的涂鴉,每一個字、每一筆劃,都像一顆顆火種,重新點燃她幾近熄滅的斗志,為她注入繼續前行的力量。她仿佛能從中聽到親人的叮嚀,感受到他們的期盼,這讓她知道自己并非獨自在黑暗中跋涉。
她很少回信。買郵票和信紙對她來說是一筆需要斟酌的開銷,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實在擠不出哪怕半小時的完整時間,來組織語言,傾訴心事。她所有的時間和精神,都像被擰緊的發條,全部投入到了無止境的學習中。而且,她不知道該寫什么。報喜?她的生活除了學習便是清苦,何喜可報?報憂?她絕不能讓他們擔心。于是,她選擇將千言萬語埋藏在心底。
但她會在心里,對著南方,對著雞鳴嶺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回應:
“哥,你放心,我會拼命努力的,絕不會讓你和大家的辛苦白費。”
“小雪,小宇,姐姐很好,你們也要乖乖的,等姐姐的好消息。”
這無聲的承諾,比任何寫在紙上的誓言都更加沉重和堅定。它將遠方的牽掛,化作了她筆尖下永不停歇的沙沙聲,化作了她挑燈夜戰時眼中不滅的火焰。家書抵萬金,對她而言,這些浸透著親情與犧牲的尺素,是比萬金更珍貴的、支撐她走過漫漫長夜的唯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