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上的突破,像一道劃破厚重陰霾的閃電,短暫地照亮了姜凌霜前行的道路,給了她喘息之機和繼續跋涉的勇氣。然而,那道光亮轉瞬即逝,緊隨其后的,是高考前最后一個,也是最寒冷、最壓抑的冬天。空氣中彌漫的硝煙味,并未因一次小小的勝利而有絲毫減弱,反而因為時間的迫近而愈發濃烈刺鼻。
日歷翻到了臘月,年關將近。縣城的大街小巷開始張燈結彩,空氣中隱約飄蕩起年貨的香甜氣息和孩子們期盼新衣的歡笑聲。然而,這一切節日的氛圍,都被縣一中高三教學樓那堵無形的高墻牢牢隔絕在外。校園里,聽不到往日的喧鬧,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沉寂。倒計時牌上的數字,像一雙雙冰冷的眼睛,日夜不停地注視著每一個高三學子。
學校正式通知,高三年級的春節假期被壓縮到了前所未有的五天——從除夕下午到正月初四上午。這短短的五天,與其說是假期,不如說是一次短暫的戰略調整和喘息。沒有歡呼,沒有抱怨,每個人都默默地接受了這個現實,仿佛這本就是理所當然。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凌霜默默地收拾著行李。她的行李簡單得可憐:幾件換洗的舊衣服,一個裝滿了試卷和復習資料的沉重書包,還有那本被她視若珍寶、寫滿了知識脈絡和心得的筆記本。她的動作緩慢而機械,心情比書包更加沉重。這趟歸家,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這不再是簡單的團聚,更像是大戰前夕,最后一次回望根據地,汲取力量,然后奔赴最終的戰場。
汽車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窗外的景色從縣城的平坦逐漸過渡到山巒的起伏。凌霜沒有心思欣賞冬日蕭瑟的山景,她的腦海里反復回放著近期模擬考的錯題、尚未完全掌握的知識點、以及老師最后的叮囑。每一次回家都伴隨著對家人的思念和一絲放松,但這一次,焦慮和緊迫感像影子一樣緊緊跟隨著她,讓她坐立難安。
當她拖著疲憊的步伐,再次踏上姜家坳那條熟悉的、碎石鋪就的小路時,已是傍晚時分。冬日夕陽的余暉,給這個寂靜的小山村涂抹上了一層凄冷的金色。家家戶戶的煙囪里冒出的炊煙,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白練,空氣中彌漫著柴火和年夜飯準備中的淡淡香氣。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合著煙火氣和舊木料味道的、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內光線昏暗,點著一盞煤油燈。
“姐!是姐回來了!” 首先聽到動靜的是凌宇,他像只小猴子一樣從里屋竄出來,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狂喜,撲過來緊緊抱住凌霜的腿。
緊接著,凌雪也從灶臺邊轉過身,手里還拿著鍋鏟,看到凌霜,眼睛瞬間亮了,聲音里帶著哽咽:“姐!你可回來了!”
凌霜放下行李,仔細端詳著弟妹。凌雪又長高了一些,眉眼間有了些許少女的模樣,但身形依舊單薄,臉色帶著營養不良的蠟黃。凌宇也竄高了一點,但還是那么瘦小,穿著明顯不合身的舊棉襖,袖口已經磨得發白。看著他們,凌霜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楚和愧疚交織涌上心頭。她這個姐姐,能給予他們的,實在太少太少了。
她強壓下翻涌的情緒,擠出一個笑容,摸了摸凌宇的頭,又接過凌雪手里的鍋鏟:“嗯,回來了。路上有點冷。你們還好嗎?作業寫完了沒有?”
“寫完了!姐,我這次數學考了九十分呢!”凌雪搶著匯報,語氣里帶著驕傲。
“姐,你看我畫的畫!”凌宇獻寶似的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用蠟筆畫著歪歪扭扭的一家人,中間那個扎著辮子的,顯然就是凌霜。
看著弟妹們純真的笑臉和顯而易見的進步,凌霜的心稍稍溫暖了一些。她放下書包,挽起袖子,開始幫忙準備年夜飯。家里依舊清貧,所謂的年夜飯,也不過是比平時多了一小碟臘肉,炒雞蛋里多放了幾滴油,外加一鍋熱騰騰的白菜豆腐粉條燉鍋。但因為有姐姐回來,破舊的屋子里總算有了一絲久違的熱氣和團圓的味道。
姜大伯和幾位鄰居嬸子知道凌霜回來了,也陸續過來看了看,送來一點自家做的年糕或炸果子,叮囑她放寬心,好好考試。鄉親們樸實的話語和關懷,讓凌霜倍感溫暖,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責任。
除夕夜,外面陸續響起了零星的鞭炮聲,在山谷間回蕩。屋里,兄妹三人圍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桌旁。凌雪和凌宇興奮地吃著一年中最豐盛的一餐,嘰嘰喳喳地說著村里的趣事,對即將到來的新年充滿憧憬。凌霜也努力陪著他們說笑,給他們夾菜,但她的心思,卻早已飛到了千里之外。
她的耳邊仿佛聽不到鞭炮的喧囂和弟妹的歡笑,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跳動聲,像戰鼓在擂響。她的目光不時地飄向墻角那個沉甸甸的書包,腦海里不受控制地計算著:離高考還有一百二十三天……不,準確地說,是一百二十二天半。這個年,對她而言,早已失去了傳統意義上的團圓和喜慶色彩。它只是一個時間坐標,一個提醒她終點線正在飛速逼近的警鐘。餐桌上的飯菜,她食不知味;弟妹的笑語,她聽若罔聞。她的整個世界,依然被試卷、公式和那個不斷縮小的數字所占據。
晚飯后,凌雪和凌宇興致勃勃地等著守歲。凌霜哄著他們,說自己坐車累了,想早點休息。她回到自己那間冰冷的小屋,關上門,卻沒有躺下。她點亮那盞昏暗的煤油燈,從書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試卷和筆記本,攤在桌上。
窗外,是漆黑的、寒冷的、偶爾被遠處鞭炮光亮劃破的夜空。窗內,是如豆的燈火下,一個少女伏案苦讀的、單薄而倔強的剪影。遠處的歡聲笑語,近處弟妹均勻的呼吸聲,都與她無關。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柴火味的空氣,強迫自己收斂心神,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的演算和背誦中。
這個春節,注定是姜凌霜記憶中最特殊、最沉重的一個年。沒有新衣,沒有豐盛的年貨,沒有無憂無慮的守歲。有的,只是一個背負著全家乃至全村期望的少女,在萬家團圓的時刻,獨自一人,在清貧與寂靜中,為命運做著最后的、也是最決絕的沖刺。寒冬雖冷,卻冷不過她心頭的緊迫;黑夜雖長,卻長不過她筆尖下流淌的、通往未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