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短暫得像一個恍惚的夢。姜家坳那帶著柴火氣息的溫暖、弟妹依賴的眼神、鄉親們質樸的叮嚀,還未來得及在心底捂熱,就被呼嘯而過的北風和汽車的顛簸聲碾碎。正月初四,天色未明,凌霜已背起那個比回家時更加沉重的書包——里面塞滿了鄉親們硬塞的、帶著體溫的煮雞蛋和烙餅,以及她片刻未離身的復習資料——再次踏上了返回縣城的路。這一次,她沒有回頭。身后是漸漸亮起零星燈火、重歸寂靜的村莊;前方,是即將決定她命運的最后戰場。
重返縣一中,空氣中彌漫的氣息已截然不同。如果說年前的緊張還帶著些許演練和調整的意味,那么此刻,一種近乎實質化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已如同拉滿的弓弦,緊繃在高三教學樓的每一個角落。倒計時牌上的數字變成了鮮紅刺眼的“百日沖刺”,像一道催命符,懸在每個人頭頂。
最后的沖刺階段,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轟然降臨。
各種考前動員會、誓師大會接踵而至。操場的**臺上拉起了巨大的紅色橫幅,上書“十年磨一劍,今朝試鋒芒”之類的豪言壯語。校長、教導主任、年級組長輪番上陣,用激昂的語調描繪著大學的藍圖,強調著高考的重要性,聲音通過高音喇叭在空曠的操場上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煽動性。學生們按班級列隊站著,黑壓壓的一片,偶爾在老師的帶領下,爆發出整齊劃一、聲嘶力竭的口號,聲浪震天,仿佛要沖破云霄。
紅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亢奮、焦慮、視死如歸或是茫然的復雜情緒。趙小梅緊緊攥著拳頭,臉頰因激動而泛紅;陳志遠站在隊伍前列,身姿挺拔,鏡片后的目光沉靜而堅定;李麗華則微微蹙著眉,似乎在默背著什么。
然而,站在這片喧囂的海洋中心,凌霜的內心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所有的口號、鼓動、乃至周圍同學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啜泣,仿佛都隔著一層透明的屏障,變得遙遠而模糊。她的世界,在經歷了一個春節的短暫抽離后,非但沒有變得紛雜,反而收縮得更加極致,更加純粹。她的耳中,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腦海中知識體系運轉時發出的、幾不可聞的嗡鳴。她的眼中,只剩下課本上密密麻麻的鉛字,試卷上錯綜復雜的圖形,以及那不斷減少、卻愈發清晰的倒計時數字。
她不再像從前那樣,為一次模擬考試的排名起伏而焦慮不安,也不再為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而恐懼氣餒。那種瓶頸期的掙扎與自我懷疑,仿佛被春節的冷風徹底吹散。現在的她,像一名在漫長備戰中幸存下來、即將踏上最終決戰的士兵,所有的慌亂和新奇都已褪去,剩下的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沉著。她不再四處張望,不再左顧右盼,只是默默地、反復地“擦拭”著自己的“武器”——將公式定理在心中默誦到滾瓜爛熟,將解題思路在腦中演練到形成肌肉記憶,將易錯點排查到再無疏漏。知識體系的大廈已然在她心中巍然矗立,答題的技巧和節奏也已融入本能。她現在要做的,就是保持這架精密“儀器”處于最佳狀態,穩定心緒,靜待那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來。
一個午后,難得的短暫休息時間。她獨自一人,沿著銹跡斑斑的鐵梯,爬上了教學樓的頂層天臺。寒風瞬間包裹了她,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涼意。她扶著冰冷的欄桿,極目遠眺。
遠處,籠罩了整個冬天的嚴寒正在悄然退去,廣袤的田野上,積雪消融處已隱約透出些許新綠,雖然微弱,卻頑強地宣告著春天的腳步不可阻擋。更遠處,連綿的山巒在淡薄的霧氣中顯出青黛色的輪廓,沉默而永恒。
她靜靜地站著,任風吹亂她枯黃的發絲。心中沒有即將迎來決戰的激動,也沒有對未知未來的惶恐,甚至沒有對過去三年艱辛的感慨。一片澄澈,一片平靜。就像眼前這片正在蘇醒的大地,看似沉寂,內部卻蘊藏著磅礴的、即將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一個念頭,如同種子頂破最后的凍土,清晰無比地從她心底萌發出來,不帶任何猶疑,堅定得如同磐石:
走過去!必須走過去!
這不僅僅是一個愿望,更是一句鐫刻在靈魂深處的誓言。是對母親臨終囑托的回應,是對大哥艱辛付出的承諾,是對弟妹殷切期盼的交代,是對姜家坳那片土地和鄉親們厚重恩情的回報,更是對她自己這三年乃至更久以來,所付出的所有汗水、淚水乃至血水的一個最終交代。
沒有退路,也不需退路。終點線就在前方,清晰可見。她所要做的,就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跨過它。
她深吸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氣,感覺那股寒意直透肺腑,卻讓頭腦更加清醒。轉身,下樓,步伐穩健。天臺上那個瘦削的背影,與遠處天地間那抹初生的新綠,構成了一幅無聲卻充滿力量的畫面。春天的誓言,無需喊出,已在她每一步踏在水泥樓梯的足音中,錚錚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