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坳的天氣,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是烈日灼心,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下一刻,天際便堆起了鉛灰色的、沉甸甸的烏云??耧L驟起,卷著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得徐瀚飛那間破屋的窗戶紙噼啪作響。緊接著,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落下來,起初稀疏,瞬間便連成了密集的雨幕,天地間一片混沌,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和偶爾撕裂天空的閃電、震耳欲聾的雷鳴。
徐瀚飛剛從地里回來不久,渾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浸透,粘膩不堪。這突如其來的暴雨,將本就潮濕悶熱的空氣攪得更加令人窒息。他站在門口,看著屋檐下匯成水簾的雨水,看著院子里瞬間積起的渾濁水洼,心中一片茫然。他沒有雨具,也無法在這種天氣下出門打水洗漱,只能退回屋內。
破舊的土坯房在風雨中顯得更加岌岌可危。雨水從屋頂好幾處明顯的縫隙漏進來,滴滴答答地落在炕上、地上,很快洇濕了一片。他找來屋里唯一一個破舊的搪瓷盆和一個缺了口的瓦罐,放在漏雨最嚴重的地方接水。屋內光線昏暗,空氣里彌漫著雨水帶來的土腥氣和更濃重的霉味。他脫下濕透的外衣,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汗衫,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看著窗外被暴雨蹂躪的世界。
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和凄涼,伴隨著身體的疲憊和不適,像冰冷的潮水般將他淹沒。這里沒有關心他是否淋雨的父母,沒有可以互相傾訴的朋友,甚至連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像樣的住所都沒有。他感覺自己像被拋棄在荒島上的囚徒,與文明世界隔絕,獨自承受著自然和命運的雙重嚴酷。
也許是白天勞作后汗濕的身體被風吹雨淋,也許是長期積累的抑郁削弱了抵抗力,也許是這粗礪的飲食和惡劣的居住環境終于超出了他身體承受的極限……到了后半夜,徐瀚飛開始感到不對勁。
先是一陣陣發冷,即便裹上那床硬邦邦、散發著霉味的薄被,依然冷得牙齒咯咯打顫,渾身篩糠似的發抖。緊接著,體溫又猛地攀升起來,像有一把火從身體內部燃燒,燒得他口干舌燥,頭痛欲裂,臉頰滾燙。喉嚨里像塞了一把砂紙,又干又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氣息。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胸腔里像有個風箱在拉扯,咳得他蜷縮起身子,五臟六腑都跟著震動。
高燒像一層厚厚的迷霧,籠罩了他的意識。他時而清醒,感受到身體極度的不適和冰冷炕席的堅硬;時而陷入昏沉,各種光怪陸離的夢境碎片交織閃現——是省城家里溫暖明亮的燈光,是學校禮堂里熱烈的掌聲,是父親嚴肅卻關切的叮囑,轉瞬間又變成了工地上的塵土、村民漠然的目光、還有這無邊無際的、令人絕望的暴雨……
他試圖起身喝口水,但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黑暗中,他摸索到那個水罐,里面只有小半罐冰冷的、帶著泥土味的存水。他勉強喝了一口,冰水刺激著灼熱的喉嚨,反而引發更劇烈的咳嗽。他癱軟在炕上,意識模糊,感覺自己像一片枯葉,在風雨中飄零,隨時可能被碾碎、被遺忘。
不知過了多久,在昏沉與清醒的間隙,他似乎聽到輕微的推門聲。一道微弱的光線透了進來,伴隨著細碎的腳步聲。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中看到一個矮胖的、穿著粗布衣衫的婦女身影,是住在不遠處的鄰居李嬸。
李嬸手里端著一個粗陶碗,碗里冒著微弱的熱氣。她走到炕邊,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碗放在炕沿那個稍微干燥點的地方。借著門外透進的微光,徐瀚飛看到那是一碗褐色的、散發著淡淡辛辣氣味的湯水——是姜湯。
李嬸放下碗,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有關切,但更多是一種保持距離的、不欲多事的謹慎。她什么也沒說,仿佛只是完成一件例行公事,然后便轉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輕輕帶上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屋內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靜,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咳嗽聲,以及屋頂漏雨滴答的、單調的聲響。那碗姜湯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裊裊上升,形成一道微弱而短暫的白線,像是一個無聲的符號。
徐瀚飛看著那碗湯,心中五味雜陳。這一點點微末的、近乎施舍的善意,像一顆微不足道的火星,濺落在他內心早已冰封的荒原上。它帶來了一瞬間極其微弱的暖意,但隨即,這暖意便讓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四周無邊的寒冷和自身的孤絕。
為什么是她?一個幾乎陌生的鄰居?為什么不是那些將他送到這里的人?為什么不是……他的家人?一種混合著感激、屈辱、委屈和巨大悲涼的情緒,洶涌地沖擊著他。他沒有去碰那碗姜湯,只是閉上了眼睛,任滾燙的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混著臉上的汗水和雨水,冰冷地滲入枕席。
這一點點善意,非但沒有慰藉他,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鏡子,照出了他此刻處境的徹底無助和與這個世界的徹底割裂。他像一個被放逐到孤島的病人,無人問津,只能依靠自身微弱的熱量,對抗著來勢洶洶的病魔和這漫漫長夜。水土不服,不僅是身體對環境的抗拒,更是靈魂對命運的劇烈排斥。這場病,將他推入了更深的絕望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