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終于在人們的期盼中到來了。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姜家坳的上空便零星響起了鞭炮的炸響,空氣中彌漫開淡淡的火藥香氣,混合著各家各戶飄出的年夜飯的香味,給寒冷寂靜的山村注入了鮮活的年節氣息。
姜家的小土坯房里,雖然依舊清貧,卻也充滿了忙碌而溫馨的煙火氣。凌霜和凌雪從下午就開始張羅。有限的食材在姐妹倆的巧手下,變成了一桌雖不豐盛卻傾注了心意的年夜飯:一小碟臘肉炒芥菜,那是二嬸送來的臘肉,切得薄薄的,透亮油潤;一盤金黃的炒雞蛋,是自家母雞下的,顯得格外珍貴;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白菜豆腐粉條燉鍋,湯里飄著幾點油花;主食是摻了白面的窩頭,比平時純粹的黑面或玉米面要細膩些。還有一小碟凌霜從省城帶回來的水果硬糖,算是難得的“奢侈品”。
煤油燈被擦得锃亮,昏黃的光暈灑滿小屋,將墻壁上嶄新的紅紙窗花映照得喜氣洋洋。凌宇興奮地屋里屋外跑來跑去,時不時跑到門口張望,聽著遠遠近近的鞭炮聲。
“姐,大伯說讓我去叫那個……省城來的,一起來吃年夜飯。”凌雪一邊擺著碗筷,一邊對凌霜說,語氣里帶著點不情愿和好奇。
凌霜愣了一下。邀請徐瀚飛?她想起打谷場上那個吃力勞作的身影和冰冷的眼神。她可以想象他置身于這種家庭團聚氛圍下的格格不入。但村長姜大伯發了話,想必是覺得他孤身一人,年節下太過冷清,出于鄉里的淳樸好意。
“去吧,大過年的,一個人是怪冷清的?!绷杷c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凌雪回來了,身后遠遠地跟著一個高瘦沉默的身影。徐瀚飛還是穿著那件舊軍大衣,里面是半舊的深色毛衣,頭發似乎稍微整理過,但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眼神疏離,像是一尊被強行搬動了的冰冷雕塑。他站在門口,有些遲疑,似乎不確定該不該踏進來。
“進來吧,外面冷?!绷杷鳛橹魅耍缓弥鲃娱_口,語氣盡量平和。
徐瀚飛這才邁步進來,動作有些僵硬。他帶來的唯一東西,似乎就是一身與這溫馨小屋格格不入的冷氣。凌雪給他搬了個小凳子,他低聲道了句謝,聲音干澀,幾乎聽不清,然后便在離桌子稍遠的角落坐下,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背脊挺直,眼簾低垂,仿佛要將自己與周圍的歡快氣氛隔絕開來。
小小的屋子里,因為多了一個人,氣氛變得微妙起來。凌宇好奇地偷瞄著這個“怪人”,不敢靠近。凌雪也有些不自在,埋頭擺弄著碗筷。原本輕松的家庭氛圍,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寒流。
凌霜心里嘆了口氣,知道不能冷場。她給徐瀚飛盛了一碗熱湯,遞過去,盡量自然地找話題:“天氣冷,喝碗熱湯暖暖身子吧。”
徐瀚飛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像是透過她在看別處。他接過碗,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凌霜的指尖,冰涼得讓她微微一顫。他又低低地說了聲:“謝謝。”然后便低下頭,用勺子小口地喝著湯,不再說話。
這簡短的對話后,氣氛再次陷入尷尬的沉默。屋外,鞭炮聲漸漸密集起來,夾雜著孩子們的歡笑聲,更顯得屋內的寂靜有些突兀。凌霜能感覺到徐瀚飛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強烈的、不欲與人交流的氣場。他像一顆被誤置在暖爐旁的冰塊,非但沒有融化,反而讓周圍的人感受到了他的寒冷。
年夜飯在一種略顯怪異的氣氛中開始。凌霜和凌雪努力維持著輕松,給凌宇夾菜,聊著村里過年的趣事。而徐瀚飛始終像個透明的影子,沉默地吃著眼前的飯菜,動作斯文,卻吃得很少,對周遭的談話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沉浸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的存在,非但沒有增添熱鬧,反而讓凌霜更清晰地感受到他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這種孤獨,與屋外的鞭炮聲、屋內的飯菜香形成了尖銳的對比,像一幅暖色調畫作上,不小心滴上的一滴冷墨,突兀而刺眼。
飯后,凌雪收拾碗筷,凌宇跑到門口去放凌霜帶回來的一個小鞭炮。徐瀚飛站起身,似乎想告辭。
“再坐會兒吧,喝點水?!绷杷鲇诙Y貌,再次開口。她給他倒了杯熱水。
徐瀚飛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杯子,但沒有坐回去,而是站在門口,望著外面漆黑的、被偶爾鞭炮照亮一角的夜空。他的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削瘦和落寞。
“在大學……學什么?”他突然開口,聲音很低,像是無意識的喃喃,又像是為了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而勉強找的話題。目光依然看著門外。
凌霜有些意外,回答道:“經濟學。”
“經濟學……”徐瀚飛重復了一遍這個詞,嘴角似乎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苦澀的弧度,再沒有下文。仿佛這個詞觸動了他某個隱秘的痛處,或者讓他想起了無比遙遠的、與現狀形成殘酷反差的過往。
短暫的對話再次中斷。他默默站了一會兒,將沒怎么喝的水杯放在門邊的矮柜上,轉身對凌霜點了點頭,算是告別,然后便拉開房門,一頭扎進了外面寒冷的夜色中,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他走后,屋里的空氣仿佛才重新流動起來。凌雪長舒了一口氣。凌霜看著那扇關上的門,心中五味雜陳。這個除夕夜,因為一個不速之客的短暫闖入,讓她體驗到了一種復雜的情緒。有對他處境的些許憐憫,有對那份冰冷孤獨的不解,也有一種清晰的認知:他們之間,橫亙著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那寥寥數語的對話,與其說是交流,不如說是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在特定情境下的一次禮貌性觸碰,冰冷而短暫。
窗外的鞭炮聲達到了**,映得窗紙忽明忽暗。姜家的小屋里,溫馨重新聚攏。而那個離去的孤獨身影,想必正回到他那間冰冷的破屋,在萬家團圓的時刻,獨自咀嚼著屬于他的、不為人知的寂寥。煙火氣是別人的,他只有漫漫長夜和無邊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