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傳達下去,整個赫連軍陣沒有爆發出歡呼,只有一種死里逃生般的、幾乎虛脫的死寂。
前隊的士卒像是泄了氣的皮囊,許多人直接癱坐在血泥之中。
筋疲力盡的赫連人如同退潮的海水,默默地開始搬運沉重的傷員,拖曳著勉強還能動彈的軀體,清理出一條勉強能行軍的縫隙。
他們踩著自己同袍未曾冰冷的尸骸,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黃昏的風卷著血腥味和無言的悲愴,盤旋在死寂的戰場上空。
三位萬夫長依舊留在高坡上,看著己方如同受傷野獸般緩慢而混亂地后退。
“萬夫長。”
一身血污的仆骨渾策馬過來,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對未來的憂懼。
“王子殿下尸骨未歸,王庭那邊,我們、我們如何交代啊。”
他幾乎是帶著哭腔問出這個問題,這也是所有還活著的赫連將領心中最沉重的巨石。
執失思力目光沉沉地望著那浸透鮮血的上關軍堡,語氣中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算計。
“交代,這滿地的尸骸就是我們竭盡全力的交代。”
“一萬多顆勇士的頭顱,難道還不足以證明我們的忠誠和不懼犧牲么。”
“殿下之死,是大周賊寇狡詐,更是這座堡壘非人力所能輕易破之的鐵證。”
“今日之結局,非我等惜命畏戰。”
他頓了頓,聲音更冷。
“就讓這座堡壘,讓那個賈玨,好好地待在原地。”
“等到王庭派來的真正大軍主力抵達,讓他們也來親自嘗一嘗上關軍堡這塊骨頭有多硬。”
“讓他們自己來試試攻破此堡需要多少赫連兒郎的性命來填。”
“只有那時,他們才會明白,我等并非貪生怕死,不為王子復仇,而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用王庭主力在未來可能遭遇的更大失敗和慘重損失,來洗刷他們今日戰敗的無能,以證明他們絕非未盡全力。
拔灼聞言,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竟也緩緩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陰鷙的認同。
“不錯,讓王庭的人也來啃啃這塊硬骨頭。”
“流盡了我們的血,也該輪到他們知道疼了。”
他已經不再去想奪回尸首,仇恨的對象,在深重的挫敗感下,竟微妙地開始轉移。
咄苾也長嘆一口氣,這嘆息沉重得像要將肺腑都吐出來。
“走吧,回去整軍,上報軍情。”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座在暮色中如同洪荒巨獸盤踞的要塞堡壘,調轉馬頭,催促著坐騎踏過染血的凍土離去,身影被拉得很長,帶著說不盡的蕭條與晦暗。
夕陽終于徹底沉入西邊的群山,只留下天際一抹暗紅,如同干涸的巨大傷口。
無邊的暮色徹底吞噬了這片慘烈的戰場。
上關軍堡沉默地屹立在愈發濃重的黑暗中,輪廓猙獰如巨獸的脊背。
殘旗在越來越大的風中獵獵作響,成為這片死寂天地間唯一的聲源。
血腥味和尸骸在冰冷的夜晚將更加濃烈刺鼻。
城頭上,疲憊至極的敢死營戰士們依舊不敢松懈,默默地清理著身邊的血跡,傳遞著水囊和簡單的食物。
他們的身影在城垛缺口處若隱若現,如同釘在絕望與黑暗中的不屈尖釘。
賈玨的身影仍立在原處,目光穿透黑暗,投向赫連軍退去的方向,他知道,這絕不是結束,而只是戰爭漫長樂章中的一個血腥休止符。
此刻的死寂,是下一次風暴醞釀的前奏。
就在這片壓抑的死寂中,軍堡后方的山道上,一溜微弱但倔強的火把光點撕開了黑暗,蜿蜒向上關軍堡靠近。
馬蹄踏在松軟的、浸透血的凍土上,發出沉悶的噗嗤聲。
來者正是王淳派來奉命前來接替防務的一千南關口兵馬。
領頭的一位偏將勒住戰馬,火光跳躍在他年輕的臉上,映照出因長途疾馳而來的汗水和風霜。
但當他真正踏足這片戰場邊緣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鐵銹、臟腑腥臭與焦糊氣味的濃烈氣息猛地灌入鼻腔。
“開門。”
在核對了文書口令確認來人身份后,賈玨平靜的聲音從箭樓上傳來,打破了堡內外的死寂。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依舊沉穩如山。
巨大的包鐵城門在刺耳的絞盤聲中緩緩打開。
賈玨已從箭樓下來,走到門洞前。
火光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血跡斑駁的內墻甬道上。
南關口的援兵默然有序地進入堡內,當先的偏將幾乎是手腳僵硬地翻身下馬。
他看到賈玨那件猩紅戰袍上幾乎找不到一寸原本顏色,甲片碎裂變形,沾染著不同深淺、不同來源的血污,有些地方板結發硬。
賈玨的臉龐冷硬如石刻,沒有勝利的狂喜,只有經歷極限殺戮后的沉靜。
然而偏將更看清楚的,是甬道和墻根附近散布的、許多身著猩紅或灰色號衣的尸體——那是守軍的遺骸。
盡管姿態各異,或依靠墻根,或倒伏在地,許多人至死手中仍緊握著斷裂的武器。數量不多,卻異常扎眼。
“賈將軍。”偏將喉頭滾動了一下,艱難地發出聲音。
之前聽聞戰績的激動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幾乎凍結心魄的震撼和對眼前這人無以復加的敬畏。
“末將奉軍令,率部接防上關軍堡,賈將軍請與麾下健兒速返幽州大營休整。”
賈玨點了點頭,動作幅度不大。
“有勞將軍了,城中守軍尸骸,有麻煩將軍收斂,這都是我大周軍中壯士,在今日守城戰中英勇殉國。”
“堡內尚有油彈、滾木、箭矢儲備,請將軍妥善布置。”
“赫連人雖暫時退卻,但其后續大軍不日恐至。”
他的目光掃過偏將身后那一隊隊肅然無語的接防士兵,又轉向自己身后那二百余個沉默矗立的、如同從血池里撈出來的身影。
“刀疤臉。”
“在。”
老兵的聲音嘶啞。
“整隊,隨我返回大營。”
“喏。”
刀疤臉應聲,臉上的疤痕在昏暗火光下如同盤踞的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