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赫連人的汪洋,屬于執失思力、咄苾、拔灼三位萬夫長指揮的數萬大軍。
六個時辰,整整六個時辰的血肉研磨,從旭日初升廝殺到殘陽泣血。
車輪般輪換了十一輪的猛攻,每一輪都由兩個千人隊組成的血肉浪潮悍不畏死地拍擊著這座孤堡。
城頭之下,拒馬早已被殘肢斷臂堆平,壕溝幾乎被尸體填滿,形成了一道恐怖而巨大的尸墻斜坡,一直延伸到距離城墻僅幾十步的地方。
堡壘前五百步范圍內,已徹底淪為修羅地獄。
殘破的兵刃斜插在凍土或尸堆中,折斷的箭矢隨處可見。
未死的重傷者在尸骸間抽搐、哀嚎,聲音斷斷續續,如同垂死的野獸。數不清的赫連士卒橫七豎八地倒臥著,保持著向上攀爬、被砍翻、被砸爛、被射穿的各種姿勢。
尸體層層疊疊,堆積如山,流出的血液在低溫下早已凝固,匯聚成一片片暗紅色的冰殼,在暮色中反射著陰森的光。烏鴉群在低空盤旋,發出貪婪而凄厲的聒噪,卻又不敢輕易落下,只因城頭上依然散發著未散的慘烈殺意。
敢死營付出的代價同樣慘重。
初時五百余條漢子,此刻能站在垛口后的,已然不足半數。
活下來的每一個身上都帶著傷,輕者皮開肉綻,重者骨斷筋折僅僅簡單包扎。
賈玨那襲標志性的猩紅戰袍,肩甲處破開一道裂口,露出內里染血的布衣,手臂上纏裹的布條已被滲出的深色液體浸潤,但他就那樣筆直地挺立在女墻之后,仿佛一座永不傾斜的山岳。
他深邃的目光,越過尸山血海,平靜地投注在遠處那幾位萬夫長身上,沉靜中蘊含的力量,比任何嘶吼更具威懾。
城下,準備投入下一輪攻勢的赫連士卒們,如同被抽走了脊梁。
他們瑟縮著,眼神渙散,再無六個時辰前那毀滅一切的瘋狂與嗜血。
他們望著那座被夕陽染紅的孤堡,望著那高聳的尸山骸墻,望著城頭影影綽綽卻如地獄兇魔般不可撼動的守軍影子,一種刻入骨髓的恐懼攫住了他們的心神。
任憑督戰官聲嘶力竭,鞭子抽打得皮開肉綻,彎刀閃爍著寒光逼到喉嚨,他們雙腳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染血的凍土上,再也邁不動一步。
那尸山堆砌的不是敵人,而是他們朝夕相處的袍澤,是前一瞬還活生生的面孔。
軍堡城墻上每一處垛口、每一塊磚石,在他們眼中都仿佛一張吞人血肉的巨口。
那上面,潑灑過滾燙的火油,砸下過沉重的滾石檑木,射出過如雨的死神箭矢。沖上去,除了化為何其下骸山中的一塊血肉,似乎別無結果。
絕望與疲憊徹底壓倒了汗國勇士的悍勇和恐懼督戰隊的利刃。
他們麻木地站著,或干脆癱坐在泥濘血污之中,目光呆滯,任憑督戰隊如何咆哮、砍殺落在最后退縮者的頭顱,都無法再驅使他們向前一步。
嘩變的種子,已然在死寂的沉默中悄然滋生。
后方軍陣中,執失思力、咄苾、拔灼三騎并立,如同三尊鐵青的雕塑。
夕陽的余暉映在他們臉上,卻無法帶來一絲暖意,只照出溝壑縱橫間刻骨的冰冷和疲態。
戰場的慘烈景象毫無遮攔地鋪陳在他們眼前,比任何呈報文書都更具沖擊力。
“統計出來了沒有。”
執失思力的聲音干澀嘶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個字都像刮過粗糲的沙石。
一名親兵策馬上前,臉色灰敗如紙。
“回萬夫長,剛剛報上來。”
“不算奴隸兵損失,單單這十一次輪番攻城,我部各營戰死一萬零七百三十六人,重傷無法再戰者逾四千,人人帶傷。”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后幾不可聞,頭深深垂下。
盡管心中早有預判,但當這個殘酷的數字被直接報出時,三位萬夫長的心臟還是被狠狠攥住。
一萬多名赫連勇士,大部分是汗國中軍和前軍的精銳戰兵,不是廉價的奴隸兵,他們的鮮血和生命,就這樣在六個時辰內被那座該死的軍堡生生吸干,涂抹在冰冷的城墻和北疆的凍土之上。
一萬多人的生命之火永遠地熄滅了,為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贖罪妄想,奪回赫連啜的尸首。
執失思力的目光掠過城下那片無法再驅策的、士氣徹底崩潰的前隊士兵。
那些絕望的眼神,那些僵硬的身體,都在無聲地告訴他一個冰冷的事實。
他們用盡了所有能用的兵卒,押上了部族戰士的榮譽與部族存續的未來,將戰爭退化成了最原始的消耗。
傾盡了所有的力氣,付出了赫連啜之外最慘重的代價,依然未能撼動上關軍堡分毫。
再強逼下去,那壓抑的絕望必然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演變成大規模的嘩變。
到時候,不僅無法奪回王子尸首,連他們自己都極有可能先死在部下絕望反戈的刀下。
這已不是單純的軍事失敗,而是意志的徹底崩潰。
咄苾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暴戾的紅光已被一種深沉的灰敗取代。
“敗了。”
“徹徹底底的敗了。”
他的聲音低沉,沒有咆哮,卻透著無法言喻的疲憊。
“殿下的尸身,我們終究沒能帶回。”
拔灼緊攥著韁繩,手背上青筋暴突,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他看著城頭那道猩紅的身影,眼中恨意滔天,幾乎要將賈玨生吞活剝。
然而,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悸。
那個男人,那座堡壘。
五百士卒,硬生生扛住了十幾輪等同于毀滅風暴般的沖擊,造成己方一萬多人的傷亡。
這不是城,這是一個盤踞在燕山余脈上的血肉磨坊,一個吞噬赫連勇士生命的無底深淵。
“退兵。”
執失思力終于開口,聲音決絕而冰冷,為這場持續六個時辰的人間煉獄畫下了句號。
“傳令各部,原地警戒,救治傷員。清理通道后,所有輪換部隊,返回居庸關大營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