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臉色灰敗僵硬,殘留著極度的驚恐和某種臨死前的愕然,眼珠毫無生氣地微凸著,仿佛還凝固著最后一刻看到索命鬼魅的倒影。
最顯眼的是額頭那片烏紫腫脹、甚至滲出血絲的破損——那是昨夜在此地,向著某人用力磕頭求饒留下的印記。
而真正致命的,是頸間那道平整得令人心悸的切口,從一側深割進去,切斷了一切生機。
切口邊緣翻卷著慘白的皮肉,染著暗紅的血痂,像一張無聲獰笑的嘴。
狠。
準。
穩。
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如同庖丁解牛,精準地終結了一條剛剛還在搖尾乞憐的性命。
冷意,如同塞北最刺骨的寒流,瞬間從王淳的脊椎骨縫里鉆出來,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血液凝固了,心臟沉入了無底的冰窟,只剩下一種純粹的、浸入骨髓的寒意,讓他渾身難以抑制地打了個冷顫。
賈玨!
這個名字如同刻骨銘心的詛咒,又像是瞬間撕裂他所有僥幸的驚雷,猛烈地炸響在王淳死寂一片的腦海深處。
只有他。
唯有他。
有這個能力,更有這份膽魄,在南關軍堡,在重重兵馬的眼皮下,一夜之間,如同鬼魅般找到賈璉的藏身之地,然后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干凈利落地將其抹除。
可這怎么可能。
王淳僵立在原地,思維被巨大的恐懼和困惑攪得混亂不堪。
賈玨是誰,不過一個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敢死營百夫長。
賈玨是勇,是悍,是殺星轉世不假,但他憑什么知道賈璉在南關城,更遑論精準地找到這城南一隅的小小宅院。
此地若非賈璉攜重金來投,連王淳自己也不會特意安排這樣一處地方。
賈玨本人,是絕對沒有能力在南關堡布下眼線的。
除非……
除非那雙覆蓋在這座城池上的無形巨手,從來就不是賈玨。
而是一直高踞在靜塞軍大營那中軍帳里的人,主帥英國公。
一霎那,仿佛撥云見日,又像是更深的黑暗當頭罩下。王淳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
是了!
一定是這樣!
賈璉的身份特殊,國公府的繼承人秘密潛入邊關,勾結督軍謀害邊將。
這種足以震動朝野的大事,怎么可能瞞得過那位老帥的耳目。
英國公在靜塞軍扎根多年,軍中上下,幽州城內,甚至那看不見的風吹草動,又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英國公必定早已掌握了賈璉的蹤跡,甚至可能連自己那晚與賈璉在官署內的激烈爭執、自己摔碎茶盞的失態,都一清二楚。
可英國公隱忍不發,如同一只經驗老道的獵豹,蟄伏在暗影之中。
他看著賈璉將重禮送入自己的住處,看著他王淳被這滔天巨金晃花了眼,應承下那注定失敗的計劃。
他看著賈璉和自己因為事情沒有辦妥而撕破臉,互相指責謾罵,丑態畢露。
他甚至可能連賈璉最后威脅自己要揭露一切時那歇斯底里的嘴臉,都了然于胸。
然后,英國公耐心等候。
像一個最有耐心的棋手。
英國公在等上關軍堡的消息塵埃落定。
當賈玨——那個他英國公早已看中,并且用一場殘酷的血肉磨盤來考驗與淬煉的利刃——奇跡般地生還,并鑄就了那份足以載入幽州軍史的彪炳戰功。
當那支帶著一身血腥煞氣的殘兵撤入南關休整。
就在這之后,就在昨夜……英國公動了。
無需親自下令,甚至無需任何明示。
或許只是一份簡短的情報,或許是某個親隨看似不經意的提點。
這信息如同一顆淬毒的種子,精準地投遞到了賈玨這頭剛剛飲足敵血、正待舔舐傷口的猛獸面前。
告訴他,你的仇人賈璉,就在南關城內,就在這座小小宅院里,此刻無人知曉,如同案板上的魚肉。
于是,一切順理成章。
賈玨拔刀了,用他那沾滿了赫連人鮮血的橫刀,無聲無息地割斷了賈璉的喉嚨。
這是他對賈家最直接的復仇,也是他回應英國公那份“關懷”最直接、最狠厲的方式。
這是一舉兩得的雷霆手腕。
其一,是對賈玨的示好與進一步拉攏。
英國公用一個活生生的仇人祭品,向這柄鋒芒畢露的絕世兇器昭示了他的力量與庇護。
看,你在前線浴血搏命,老夫在后方為你掃清陰暗角落里的毒蛇。
這恩情,這手腕,賈玨如何不心領神會,如何不更緊密地依附于帥旗之下。
其二,是對他王淳的**裸警告與震懾。
王淳看著賈璉冰冷的尸體,仿佛看到了自己倒映在刀鋒上的蒼白面容。
殺賈璉,是賈玨的手筆。
但把刀送到賈玨手中,送得如此精準、如此及時、不留任何痕跡的,只能是英國公。
這無聲的舉動在向王淳示威。
你的一舉一動,老夫洞若觀火。
你勾結京中勛貴構陷我軍的將才,你為私利甘冒奇險引敵殺己,你那些在軍中上下其手的齷齪勾當。
你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實際上,全都在老夫股掌之間。
今日老夫能用賈玨除掉賈璉,明日,老夫就能用另一把刀,或者僅僅用一份奏章,讓你王督軍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賈璉的下場,就是你未來的預演。
靜塞軍的天,從來只有我英國公一家。
這計謀太深了。
這手段太狠了。
環環相扣,絲絲入理,利用了賈玨的滔天恨意,利用了王淳的貪婪與畏懼,更把他自己從這樁注定驚天的命案里摘得干干凈凈。
所有人,都只是他棋盤上的一顆棋子,按部就班地走向他預設的結局。
王淳的身體開始不可遏制地輕顫起來。
那寒意不再是自外而內,而是從心底深處滋生、凍結、瘋狂地擴散。
恐懼如同附骨之疽,徹底攫住了他。
面對英國公這種深不可測的權謀老帥,面對賈玨那等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只認目標不擇手段的煞星。
他王淳一個督軍,夾在這兩人之間,哪里還有什么生路可言。
這督軍的位置,這片幽州的邊土,仿佛瞬間化作了巨大的絞索,正一點點收緊,隨時都能勒斷他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