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會不會就像眼前死去的賈璉一樣,在某一個無人知曉的暗夜,被悄然送上一柄冰冷的利刃。
王淳站在賈璉逐漸僵冷的尸體旁,仿佛站在了自己命運的斷崖邊,面前是深不見底、寒風怒號的萬丈深淵。
也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幾個呼吸,也可能長如百年。
王淳終于從那滅頂?shù)暮夂涂謶种?,榨取出最后一絲屬于督軍的威嚴。
他用盡全力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背脊,盡管那雙手指依然冰涼。
“封鎖此地?!?/p>
王淳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透著壓抑的疲憊和冰冷的命令。
“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議論?!?/p>
“此地所見一切,若有半句流于外間,軍法從事,立斬不赦?!?/p>
他的目光掃過屋內幾名噤若寒蟬的親兵,眼神銳利如鷹隼,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張聲勢。
“立即清理干凈?!?/p>
王淳盯著地上的賈璉尸體。
“連同那個下人,一并處理掉。”
“挖深坑掩埋,清理痕跡,要做到滴水不漏?!?/p>
“諾!”
親兵們齊聲低應,聲音里帶著如蒙大赦的恐懼。
王淳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賈璉,目光復雜難明,有對愚蠢同謀者猝死的最后一點晦澀情緒,但更多是自身同類的強烈警醒。
他轉身,步伐異常沉重地走出這座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小院。
門外初升的日光刺眼而冰冷,照在他鐵青的臉上,沒有絲毫暖意,只映出溝壑縱橫間深不見底的恐懼和一片灰蒙蒙的死寂陰霾。
明明是初夏五月,但幽州的天,卻讓王淳覺得愈發(fā)冷了。
此時的賈玨策馬行走在官道之上,還不知道自己昨晚的殺意沸騰后,讓王淳對英國公有了如此大的誤解。
當然了,就算賈玨知道,也不會在意的。
對于敵人,自然是要使用最為殘酷的手段。
畢竟教員說過,對待自己人,要像春天般溫暖,對待敵人,要像寒冬般無情。
眼下賈玨還不能宰了王淳,那就先讓他生活在無窮無盡的驚恐之中,算是先收點利息吧。
暮色四合,幽州最后一抹血色殘陽沉入蒼茫遠山,天空潑灑開一片濃重的靛藍。
凜冽的寒風卷過連綿起伏的軍帳頂棚,發(fā)出嗚咽般的嘶鳴。
靜塞軍大營如同一頭蟄伏于幽燕大地的巨獸,隨著夜色降臨,營盤四周燃起點點篝火,將巨大的黑色輪廓勾勒出來,透出鐵血與肅殺。
一支沉默的隊伍沿著官道盡頭行來,馬背上,賈玨身形挺拔如槍。
他臉上沒有歸營的輕松,唯有沉靜如淵海般的平靜,眼眸深邃,映照著前方軍營連綿的火光,比天上的寒星更顯銳利。
營門巍然矗立,守門甲士的腰刀在火把下泛著冷光。
當看清為首騎士的面容,特別是那身幾乎成為某種標識的血色戰(zhàn)袍時,肅立的身姿驟然繃緊,眼中瞬間褪去戒備,涌起濃重的敬畏與難以置信的震撼。
上關軍堡三場血戰(zhàn)的消息,早已如燎原野火,燒遍了整個靜塞軍營。
數(shù)百敢死營士卒,最終只剩下這二百余殘兵歸來,卻讓赫連精銳血流漂杵,萬余人埋骨關前,還折損了兩員大將,以及赫連汗國的小王子,赫連啜。
這是奇跡,更是不可磨滅的滔天功勛。
不等賈玨開口,營門已在一陣沉悶的鉸鏈轉動聲中向內開啟,守門校尉率眾抱拳,頭顱深深垂下,動作整齊劃一,那是軍中向真正強者獻上的無聲敬意。
營門內,一條通往大營深處的筆直甬道兩側,早已聚攏了聞訊而來的將士。
火把跳躍的光線搖曳著,映在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孔上,每一道視線都牢牢釘在賈玨和他身后那群沉默如鐵的殘兵身上。
無人喧嘩,唯有無聲的肅然起敬在每一道目光中傳遞。
“賈將軍?!?/p>
一個熟悉而沉穩(wěn)的聲音打破這肅穆的寂靜。
人群自然分開一條通道,身著校尉甲胄的程始大步迎上前來。
火光將他臉龐照亮,那張方正、慣常嚴肅的臉上,此刻表情復雜難言。
程始的目光飛快掃過賈玨全身,從染血的戰(zhàn)袍掃到他平靜無波的臉,那眼神深處再無半分月前在戊字帳巡視時的審視與嚴厲,唯有一種近乎沉重的、由無數(shù)軍功堆砌起來的深刻敬佩。
月前,賈玨初至大營,不過是個因獲罪入敢死營、無人多看一眼的新兵。
月余光陰,彈指一瞬。
程始戍邊經年,大小陣仗見過無數(shù),從普通士卒一步步熬到校尉之位,深知邊軍功勛的含金量。
單挑斥候隊是勇,陣斬敵將奪馬是悍。
可上關軍堡三場血戰(zhàn),以區(qū)區(qū)數(shù)百步卒硬撼赫連數(shù)萬虎狼之師的狂瀾,最終在尸山血海中踏著上萬敵尸撤下來。
這已不僅僅是勇悍,這是將戰(zhàn)局踩在腳下硬生生磨出來的潑天大功。
每一寸軍功都浸透了敢死營士卒和赫連人的鮮血,重逾千鈞,無人敢質疑,無人能不敬畏。
程始非常清楚靜塞軍的規(guī)矩,更清楚這份功勛的分量。
眼前這浴血歸來的少年英雄,不再是什么獲罪的敢死營新丁。
他是一顆剛從尸骸血海中淬煉出來、鋒芒畢露、注定要輝耀大周的將星。
假以時日,不,可能就在不遠的將來,憑借這份功績和英國公那毫不掩飾的青睞,這位年輕人必將步入靜塞軍真正的權力中樞,成為足以左右邊陲局勢的高級將領。
念及此,程始收斂心神,抱拳的姿勢更加恭謹,聲音也帶著發(fā)自內心的敬重。
“賈將軍一路辛苦了,大營已得帥帳諭令,專門為將軍及所部安排好營區(qū)休整。”
“營內熱水、飯食、傷藥均已齊備,只待將軍安頓麾下兄弟。”
賈玨的目光落在這位曾經巡視戊字帳的校尉身上,那份恭敬無可挑剔。
他微微頷首,動作幅度不大,聲音沉穩(wěn)如舊石。
“程校尉費心了?!?/p>
“將軍在上關之壯舉,震懾敵膽,揚我軍威!”
程始語氣誠摯,毫不掩飾心中激蕩。
“在下不勝欽佩。”
話語簡短,卻字字真心。
軍營之中,無需過多華麗辭藻,軍功便是最硬的通行證,最高的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