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玨的目光緩緩掃過帳中眾將,那平靜的視線下,仿佛蘊藏著焚燒草原的烈焰。
“而我幽州之地,多年戰火蹂躪,城池殘破,村落凋敝,田畝拋荒,百姓流離失所,官府賦稅難征,大軍糧餉轉運日益艱難。”
“每一寸堅守的土地,都浸透了我大周軍民的血淚與膏脂?!?/p>
“此消彼長之下,靜塞軍縱有守土全功,亦如困守之城,以己之血,飼敵之鋒,終非長久制勝之道。”
帥帳內落針可聞。
賈玨這番剖析直指要害,將幽州防務核心的痛處**裸揭開。
不少將領面色變得凝重,眼神中流露出憂慮與無奈。
英國公端坐不動,眼中精光閃爍,顯然賈玨所言,正是他心中深埋的憂慮。
“末將所思所想,”
賈玨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種穿透性的力量。
“與其困守幽州,被動挨打,年年月月以血肉堵住赫連人南下的缺口,何不主動出擊,將戰火燒向那片滋養豺狼的草原腹地。”
“將戰火燒向草原腹地?!边@七個字,如同沉重的鼓槌,敲在帥帳的寂靜之上。
幾位副將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眼神中閃過驚愕與思索。
賈玨的手指虛點向懸掛的巨大輿圖,指尖精準地落在代表紫荊關的位置。
“末將所言之策,并非空想”
“此路可行,自幽州西翼紫荊關出塞,穿越云州以北之山脈豁口,快馬輕騎,至多十余日,便可突入赫連汗國東南部廣袤草原?!?/p>
“此地遠離赫連王庭,遠離其南侵主力集結之地,部落星羅棋布,牧場連綿如海,正是其國力之根基,防備卻相對空虛?!?/p>
賈玨的指尖沿著輿圖上一條無形的虛線,堅定地向北,再向西劃去,深入那片象征著未知與兇險的空白之地。
“只需一支絕對精銳的輕騎?!?/p>
賈玨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如同鷹隼鎖定獵物。
“人數不必眾多,五千足矣,但需人馬具裝精良,一人雙馬乃至三馬,摒棄一切輜重累贅,唯帶利刃與弓箭?!?/p>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如風卷殘云,如天罰降世,直插其腹心。”
賈玨描繪的景象帶著一種冷酷的決絕。
“不攻城,不占地,唯以殺戮與毀滅為使命?!?/p>
“屠戮其留守部落之青壯,焚毀其賴以生存的牧場草場,驅散其賴以繁衍的牛羊牲口。所過之處,惟余焦土與哀嚎?!?/p>
“這支尖刀,行動務必飄忽如鬼魅,一擊即走,絕不停留?!?/p>
“如毒蛇噬咬,咬一口便隱入草叢,待其驚覺調兵遣將,我軍早已遠遁,尋機由他處歸塞,或擇地休整,伺機再發。”
“讓赫連汗國也嘗一嘗家園被焚、族人被戮、根基動搖的切膚之痛。”
“讓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庭貴族知道,大周的鐵蹄,一樣能踏碎他們的穹廬,讓他們的王庭日夜不得安寧?!?/p>
賈玨的聲音并不激昂,卻仿佛帶著鋼鐵摩擦般的冰冷質感,每一個字都敲在眾人心頭,勾勒出一幅血與火交織的殘酷圖景。
那不僅是戰術,更是一種戰略上的逆轉,一種將痛苦原樣奉還的決然意志。
“如此,”
賈玨最后總結道,目光重新落回英國公臉上。
“赫連汗國后方告急,其南侵之勢必然受挫,或需抽調精銳回援,極大減輕我幽州正面防線壓力?!?/p>
“更長遠看,摧毀其牧場與部落,便是削弱其戰爭潛力,動搖其根基。”
“攻守之勢,或可自此易也?!?/p>
“讓赫連人明白,這戰爭的代價,不應只由我大周幽州一地來承擔?!?/p>
話音落定,帥帳之內一片死寂,落針之聲清晰可聞。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方才還涌動著無聲質疑的目光,此刻被一種更深沉的震撼與復雜的思索所取代。
賈玨的話語,如同在幽閉已久的鐵屋中投入了一顆燒紅的烙鐵,瞬間灼穿了固有的思維壁壘,散發出滾燙而危險的氣息。
諸將臉上神情各異,驚疑、震動、沉思、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凝重肅穆的面具下無聲地擴散。
有人下意識地看向那幅巨大的北疆輿圖,目光反復在紫荊關與云州以北那片代表草原的空白區域逡巡。
這條路,真的可行?
五千鐵騎,深入虎穴狼窩,真能全身而退,掀起滔天巨浪?
這念頭本身,就帶著令人窒息的瘋狂。
英國公如磐石般端坐,臉上再無方才的興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如寒潭的凝重。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帥帳內凝固的空氣,牢牢鎖在賈玨身上,仿佛要將眼前這個年輕的參將徹底看透。
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審視,帶著探究,更帶著一份被這石破天驚之策所激起的、久違的、屬于老帥運籌帷幄的深沉悸動。
帳中的燭火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無聲的驚濤駭浪,不安地跳躍著,將賈玨挺立如槍的身影投在粗糙的地毯上,拉得細長而冷硬。
在這片彌漫著鐵銹、皮革與墨汁氣味的權力中心,一顆年輕的將星,剛剛被推向高位,便毫不猶豫地投下了一把足以改變整個北疆格局的燎原之火。
英國公顯然也感受到了帥帳之中沉悶的氛圍。
他隨即環視眾將,目光最終落在賈玨身上,帶著長輩對后輩的審視。
“賈參將年輕銳氣,敢言人所不敢言,此等進取之心,實為我邊軍之幸?!?/p>
英國公的話語中確有欣賞之意,但隨即話鋒一轉,語氣多了幾分老成持重的分量。
“然此策雖具大略,其中關礙亦重?!?/p>
“五千輕騎孤軍深入,如利刃剖腹,固可令敵膽寒,然千里奔襲,糧道斷絕,稍有差池,便是玉石俱焚之局。”
賈玨挺立如松,面容沉靜。
他聽著英國公逐條分析風險——草原部落的游移難測,赫連王庭的精銳騎兵,塞外多變的氣候地形。
每一條都是實實在在的兇險,不得不讓人慎重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