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速急促,字字懇切。
右賢王赫連叱奴緊接著沉聲補充,如同悶雷滾動。
“大汗明鑒!鐵弗所言極是。”
“執失思力、咄苾等人隨大汗征戰多年,熟悉周軍戰法。”
“眼下大戰一觸即發,陣前換將,兵家大忌。”
“待踏平幽州,生擒那賈玨小兒,用其心肝頭顱血祭王子英靈,再一并清算彼等失職之罪,方可彰顯大汗天威,亦不誤軍國大事。”
他寬厚的胸膛起伏著,帶著滿腔忠懇。
兩位心腹重臣的話語,如同冰水澆在燒紅的烙鐵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赫連勃勃緊握韁繩的指節捏得發白,粗重的喘息在面甲下如同受傷猛獸的嘶鳴。
他死死盯著遠方幽州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巒,將那座吞噬了他愛子的孤堡和那個名叫賈玨的周將撕成碎片。
然而,作為統御萬里的雄主,理智終究如冰冷的鎖鏈,一點點拖拽住那即將失控的、焚毀一切的暴怒火焰。
赫連勃勃明白,鐵弗和叱奴所言是實情,是良言。
這十幾年的幽州拉鋸戰,早已非昔年縱馬南下、劫掠而歸的“打草谷”。
自十二年前他赫連勃勃親率鐵騎乘周國皇帝親征潰敗之機,以巨大代價奪下居庸關這座雄踞燕山的咽喉要塞后,戰爭的形態便徹底改變。
赫連勃勃不再滿足于小打小鬧的搶掠,他想要的是以居庸關為跳板,徹底鑿穿幽州防線,將大周那富庶的華北平原化為赫連汗國永不枯竭的牧場。
為此,汗國上下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
每一次叩關南下,都不再是輕松的劫掠之旅,而是與靜塞軍三十萬精銳在曠野、在城下的血肉碰撞。
大周固然在幽州這個無底洞里填進了海量的財富與青壯性命,打得國庫空虛,民怨漸起。
赫連汗國,這個以游牧為根基、體量遠不及大周的草原帝國,所承受的消耗與犧牲,同樣逼近了極限。
各部族首領的不滿,在王庭議事的穹廬里幾乎凝成實質。
那些習慣了快馬彎刀、搶了就跑的部落首領們,越來越難以理解為何要將部族中最精壯的兒郎,一批批填進幽州那絞肉機般的戰場上,去爭奪幾座冰冷的軍堡。
劫掠西域固然收益不如直接搶大周邊鎮豐厚,但勝在風險可控,傷亡較小。
持續的久戰、慘重的傷亡,早已讓許多部落離心離德,暗生怨懟。
若非赫連勃勃憑借昔日橫掃草原、統一諸部的無上威望,以及還能從西域勉強劫掠補充的微薄收益強行彈壓,此次再度召集二十萬大軍南下,恐怕連半數都難以湊齊。
饒是如此,議政時的推諉、勉強,各部首領眼中閃爍的抗拒與算計,都如同鞭子般抽在他的心上。
赫連勃勃知道,若此戰再不能徹底摧毀靜塞軍,打垮幽州防線,下一次,恐怕真就無人響應他的金狼令旗了。
“短視!鼠目寸光之輩!”
赫連勃勃的聲音如同砂石摩擦,蘊含著壓抑到極致的憤怒與深深的疲憊。
“西域諸邦,不過是些零碎骨頭,嚼之無味。”
“劫掠千次,又怎比得上徹底砸碎靜塞軍的脊梁,將幽州、將整個華北沃土盡收囊中。”
他猛地揚起馬鞭,指向南方,仿佛要撕裂那片陰沉的天空。
“草場!無窮無盡的草場!溫暖濕潤的土地!那才是長生天賜予我們赫連人真正的牧場,是我們子孫后代繁衍生息的根基!”
“靜塞軍已是強弩之末,英國公那老匹夫不過是苦苦支撐,只要我們這次……”
他的話語因激動而微微頓住,胸膛劇烈起伏。
左賢王赫連鐵弗立刻接口,聲音帶著由衷的敬佩與安撫。
“大汗雄才偉略,志向高遠,如同翱翔九天的金雕,豈是那些只盯著眼前腐肉的禿鷲所能企及。”
“他們只知眼前蠅頭小利,如何能理解大汗為我赫連汗國萬世基業謀劃的苦心。”
他頓了頓,語氣轉為凝重。
“然,眼下箭已在弦,破敵之功尚需倚仗各部勇士同心戮力。”
“大汗暫且容忍那些愚昧之言,待幽州城破,靜塞軍灰飛煙滅,華北平原的富庶展現在他們眼前之時,那些聒噪之音自會消散于無形。”
“當務之急,是穩住軍心,凝聚全力,給靜塞軍致命一擊!”
赫連勃勃布滿血絲的眼睛緩緩掃過身邊兩位重臣,又望向那無邊無際、沉默行進的大軍洪流。
翻騰的怒火在赫連鐵弗條理清晰的分析和赫連叱奴沉甸甸的忠誠面前,終究是被強行按捺下去幾分。
赫連勃勃深吸了一口塞北冰冷刺骨、混雜著塵土與馬匹氣息的空氣,那空氣似乎也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
良久,他僵硬地、緩緩地點了點頭,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一個字:
“準。”
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隨即,他猛地一抖韁繩,座下神駿的黑龍駒長嘶一聲,邁開四蹄,加速向前。
那桿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金狼大纛隨之加速移動,引領著十五萬鐵騎化作的黑色怒潮,裹挾著復仇的烈焰與破國的野望,向著南方那座名為幽州的巨大堡壘,滾滾壓去。
黃塵蔽日,蹄聲如雷,死亡的陰影,籠罩了燕山南麓。
幽州,靜塞軍大營。
塞北的風掠過右衛營校場,卷起細碎黃沙,卻在觸及那支玄甲騎兵陣列時驟然凝滯。
五百鐵騎靜默如山,人馬皆覆漆黑鱗甲,唯露眼縫兩點寒星,連戰馬噴吐的白汽都帶著鐵腥。
英國公立于觀臺,玄色大氅下擺紋絲不動,目光穿透沙塵落在陣列最前方那匹赤驊騮上——賈玨單騎壓陣,橫刀未出鞘,威勢卻如磐石鎮海。
赤驊騮前蹄微揚,賈玨手中令旗倏然下劈。
“嗚——”
牛角號撕裂長空,沉悶如地底雷動。
五百鐵騎應聲啟動,初如溪流匯涌,三息之內已成奔雷之勢。
馬蹄踏地聲由碎雨化悶雷,震得觀臺木梁簌簌落灰,卷起的沙暴遮天蔽日,卻掩不住甲胄鱗片摩擦的金屬寒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