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再也顧不上這些,她幾乎是帶著一種自虐般的瘋狂,強(qiáng)迫自己去看那信的最后幾行。
那字跡愈發(fā)狂放,帶著一種摧毀一切的暴戾:
“賈璉之死,非終局,乃開端!”
“寧榮二府,昔日煊赫,不過冢中枯骨。”
“爾等以血咒起,吾必以血咒還!待吾踏碎爾等賴以茍延殘喘之爵位門楣,焚盡爾等藏污納垢之深宅廣廈,令爾等苦心孤詣維系之百年聲名,化為北疆風(fēng)雪中最骯臟之泥濘!”
“此恨綿綿,不死不休。”
“舊日種種,恩斷義絕。待吾挎刀入京,便是寧榮二府傾覆覆滅之時(shí)。”
“諸公且拭目以待,黃泉路上,賈璉必為爾等先行開道!”
落款處則是那四個(gè)力透紙背、帶著無邊殺氣的字——“賈玨手書”!
信,到此戛然而止。
如同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開,震得王夫人魂飛魄散。
最后那“不死不休”、“傾覆覆滅”的宣告,像無數(shù)把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了她的腦海深處。她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轟轟作響,仿佛整個(gè)榮慶堂都在旋轉(zhuǎn)、崩塌。
什么爵位,什么富貴,什么百年聲名,在這**裸的、充滿毀滅欲的宣告面前,脆弱得如同沙堡。
“嗬…嗬…”
王夫人伏在冰冷堅(jiān)硬的金磚地上,方才被賈赦毆打的劇痛此刻被一種更尖銳、更冰冷的恐懼所覆蓋,那封染血的、來自賈玨的信箋如同燒紅的烙鐵,在她混亂的腦海里烙下“傾覆覆滅”、“不死不休”的字眼。
賈璉死了,是她一力促成,用那三千赤金和二十顆東珠鋪就了侄子的黃泉路,也幾乎親手為寧榮二府掘開了墳?zāi)埂?/p>
巨大的絕望中,王夫人近乎機(jī)械地抬起頭,腫脹青紫的臉龐涕淚血污縱橫交錯(cuò),狼狽不堪。
她沾滿灰塵和血跡的錦緞衣袖在地上拖出凌亂的痕跡,目光先是掃過賈老太太那張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十歲、只剩下深不見底疲憊和沉郁的臉,又對上賈赦那雙猩紅如炭、燃燒著純粹毀滅火焰的眼睛。
那目光里的怨毒幾乎要化為實(shí)質(zhì),將她撕碎。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頭頂,王夫人猛地打了個(gè)哆嗦。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她喉頭滾動(dòng),發(fā)出嘶啞破碎的嗚咽,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試圖穿透麻木與恨意的凄慘。
“母親……大伯……璉哥兒……璉哥兒遭此橫禍……絕非我所愿啊……”
她費(fèi)力地?fù)纹鹨稽c(diǎn)身子,目光在賈老太太和賈赦之間哀切地游移,仿佛想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當(dāng)初……當(dāng)初只道是托王大人處置那孽障……易如反掌……才讓璉兒攜禮遠(yuǎn)行……若早知幽州是龍?zhí)痘⒀ā琴Z玨如此兇頑狠戾……便是立時(shí)要我填了性命……也絕不敢讓璉兒損傷半分……絕不敢啊……”
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王夫人試圖用淚水和言語為自己開脫,將責(zé)任推給“意外”和“兇頑的賈玨”,暗示自己也是被蒙蔽的受害者,對賈璉的性命看得比天還重。
然而,這番看似情真意切的剖白,落在賈赦耳中,卻無異于在油鍋里潑進(jìn)滾燙的冷水。
他本就緊繃如弦的神經(jīng)被這推諉之詞徹底崩斷。
“嗬——!”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瀕死的低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
賈赦猛地一步踏前,魁梧的身軀帶著一股腥風(fēng),幾乎要撞開攙扶他的小廝。
他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釘在王夫人那張?zhí)闇I橫流的臉上,每一道目光都像淬了毒的刀子。
賈赦伸出顫抖的手指,帶著滔天的恨意,筆直地戳向王夫人。
“那你……那你此刻便去死……也……也不算晚……現(xiàn)在就去……填了你的狗命……給我兒償命!”
那嘶吼聲嘶力竭,帶著父親喪子后無法宣泄的痛楚與滔天恨意,每一個(gè)字都像用盡全力從胸腔里掏出來,帶著血腥氣,砸在死寂的榮慶堂里,也狠狠砸在王夫人脆弱的心防上。
他不再是尊貴的榮國府長房老爺,只是一個(gè)被奪走了唯一嫡子、悲痛欲絕、只想拉著仇人同歸于盡的絕望父親。
王夫人被他這充滿血腥味的詛咒駭?shù)没觑w魄散,身體劇烈地瑟縮了一下,像被抽掉了筋骨,再次癱軟下去,只剩下壓抑的、斷續(xù)的抽噎。
這時(shí),一直沉默得如同古井深潭的賈老太太,終于動(dòng)了。深褐色松鶴紋緙絲斗篷下,她捻動(dòng)紫檀佛珠的枯瘦手指驟然停住。
“夠了……”
蒼老而威嚴(yán)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寒氣的冰凌,瞬間壓下了賈赦那瀕臨瘋狂的嘶吼。
那聲音里透著一股深重的、無法言喻的疲憊,仿佛連開口都耗盡了心力。
賈老太太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目光緩緩抬起,掃過癱軟在地、狼狽不堪的王夫人,最后沉沉地落在狀若瘋魔、涕淚橫流的賈赦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責(zé)備,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看透悲歡后的蒼涼與無力。
“老大……”
她喚了一聲,聲音沙啞而緩慢。
“璉兒……回不來了……”
這四個(gè)字,如同宣判,冰冷地切斷了賈赦心中最后一絲微弱的、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
“便是此刻……真的殺了你弟媳……難道……難道璉兒就能活轉(zhuǎn)么……”
老太太的目光帶著一種穿透力,直直看著賈赦涕淚縱橫、扭曲變形的臉。
“她該死……或不該死……璉兒……都回不來了……”
佛珠在枯瘦如鷹爪的指間,極其緩慢地、沉重地再次捻動(dòng)了一顆,發(fā)出細(xì)微的、幾乎不可聞的摩擦聲。
賈老太太渾濁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光芒,有對賈璉的沉痛哀悼,有對家族如今境地的沉重憂慮,更有一份疲憊至極的審視。
她似乎在用這停頓的片刻,衡量著如何安撫眼前這個(gè)瀕臨崩潰的長子,如何給這瀕臨傾覆的家族一個(gè)暫時(shí)的、哪怕是虛假的支撐點(diǎn)。
賈老太太的目光,仿佛無意般,掠過了一直侍立在旁,早已面無人色、低垂著頭試圖將自己縮成一團(tuán)的鴛鴦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