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玨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帳壁上投下巨大的壓迫陰影,緩緩踱到顧廷燁身前,居高臨下,目光冰冷地逼視著他低垂的頭顱:
“敢死營,是本將給你的歸宿,若是能活下來,你也許就能摒棄內(nèi)心那點可笑的仁義,活不下來,也不過是草原上多一具無人識得的枯骨,省得污了我右衛(wèi)營的軍旗!”
“敢死營”三字,帶著森然死氣,重重砸在顧廷燁心口。
營中關(guān)于那個地方的恐怖傳說瞬間涌入腦海——無休止的送死任務(wù),堆積如山的同袍尸體,從未有人活過三場血戰(zhàn)的詛咒。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淹沒。
離開侯府時的決絕誓言、渴望在軍中建功立業(yè)洗刷紈绔之名的強烈愿望、以及對賈玨這番刻薄評價深入骨髓的屈辱和不甘……數(shù)種情緒在胸中猛烈沖撞、撕扯。
顧廷燁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那眼神不再是迷茫痛苦,而是被逼到絕境后爆發(fā)的、近乎野獸般的求生與不甘!
“將軍!”
顧廷燁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決絕,他掙扎著挺直腰背,直視賈玨冰冷無波的眼眸,一字一句,如同從齒縫里迸出。
“標(biāo)下…是跟寧遠侯府鬧翻了才出來的!”
“鎬京沒有我顧廷燁的回頭路!我要的是在軍中堂堂正正搏一個前程,不是來玩笑的!”
他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喊出心底的渴望。
“標(biāo)下…承認今日違令是錯!是蠢!是未經(jīng)戰(zhàn)陣,不知生死殘酷!”
“但標(biāo)下…有必須成就功業(yè)的理由和決心”
他眼中那點屬于侯門公子的傲氣被碾碎后,反而淬煉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屬于戰(zhàn)士的倔強,
“求將軍…給標(biāo)下一個機會,拭目以待。”
顧廷燁重重以頭觸地,冰冷的金屬護額撞擊在粗糲的氈毯上,發(fā)出沉悶聲響:
“標(biāo)下發(fā)誓,從今往后,令行禁止!若再有絲毫遲疑退縮,不用軍法,標(biāo)下自己抹了脖子,絕不再污將軍的眼!”
他保持著叩首的姿勢,身體微微顫抖,后背的杖傷因動作牽動而滲出血跡,染紅了內(nèi)衫,但他渾然不覺,只是等待著最終的裁決。
營帳內(nèi)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火盆木炭燃燒的噼啪聲,空氣仿佛凝固成冰。
賈玨的目光落在那顆低垂的、沾著塵土和一絲血痕的頭顱上,冰冷的眼底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如同鷹隼發(fā)現(xiàn)可塑之材的光芒一閃而逝。顧廷燁這份被逼到絕境后爆發(fā)的不甘與狠勁,這份寧愿死在戰(zhàn)場也要建功立業(yè)的覺悟,才稍稍有了點邊軍士卒該有的樣子。
“抬起頭來。”
賈玨的聲音依舊不帶任何溫度。
顧廷燁依言抬頭,臉上再無半分猶豫彷徨,只剩下破釜沉舟后的平靜與等待審判的坦然。
那道目光,讓賈玨想起了當(dāng)初在敢死營戊字帳內(nèi),那些被自己打服后、眼中燃燒著求生與嗜血光芒的老卒
“記住你今日的話。”
賈玨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你的命,從此刻起,不再是寧遠侯府二公子的命,也不是右衛(wèi)營馬前卒的命。”
“它懸在敢死營的刀尖上,懸在赫連人的箭頭上。活下來,用赫連人的血,洗刷你今日的恥辱,證明你顧廷燁不是個只會空談仁義、在戰(zhàn)場上拖累袍澤的廢物。”
“活不下來……”
賈玨頓了頓,嘴角那絲冷酷的弧度再次浮現(xiàn)。
“那便只當(dāng)這塞北草原,少了一個無用的螻蟻。”
賈玨不再看顧廷燁,轉(zhuǎn)身走向懸掛的北疆輿圖,猩紅的朱砂印記在幽州以北的廣袤地域上縱橫交錯。
“滾回你的鋪位,后日隨軍拔營。”
冰冷的命令,為這場敲打與逼迫畫上了句號。
沒有寬恕,沒有鼓勵,只有通往地獄的許可和一線渺茫的生機。
顧廷燁再次重重叩首,額頭在氈毯上印下一個清晰的痕跡,隨即一言不發(fā),艱難卻異常堅定地站起身,拖著傷軀,一步一步,沉默地退出了營帳,身影融入了帳外無邊的寒冷夜色。
篝火的光芒在他沾染血跡和塵土的玄甲上跳躍,明滅不定,如同他那剛剛被強行重塑、拋入血火熔爐的命運。
大周帝都鎬京城。
子時的更漏聲在太極宮的飛檐下孤寂滴落,萬籟俱寂。
唯有兩儀殿內(nèi),鮫綃宮燈長明,將這片帝王私寢映照得煌煌如晝。
殿內(nèi)極盡人間尊榮,九重金漆蟠龍柱撐起高闊藻井,其上彩繪祥云瑞獸,鑲金嵌玉。
地面鋪陳寸寸等價的西域絨毯,赤紅如血,踏之無聲。
紫檀木御案寬大厚重,案角蟠螭紋飾在燈下流轉(zhuǎn)幽光,其上錯金螭獸香爐正吐納著清冽的龍涎香息,裊裊煙線筆直上升,仿佛凝固了時光。
天圣帝斜倚在紫檀木雕龍御榻上,身上僅著一件玄色暗繡云龍紋的常服,更襯得身形清癯。
他年約四十,面容瘦削,顴骨微顯,一雙眸子卻深不見底,如同蘊著古井寒潭,偶然掠過的精光銳利如電,那是久握乾坤、生殺予奪淬煉出的權(quán)謀威嚴(yán)。
此刻,天圣帝瘦削的指節(jié)正輕輕敲擊著御案光滑冰涼的表面,發(fā)出細微而規(guī)律的篤篤聲。
六宮都太監(jiān)夏守忠,這位侍奉天圣帝多年的內(nèi)侍,正躬身侍立于御案一側(cè),屏息凝神,連衣袍的褶皺都仿佛凝固。
他雙手捧著一份厚實的卷宗,紙張邊緣因反復(fù)摩挲而略顯毛糙,其上墨跡未干透,散發(fā)著新墨特有的微辛氣息——那是內(nèi)衛(wèi)以最快速度、最密網(wǎng)絡(luò),晝夜不停搜集匯編,最終呈遞御前的關(guān)于一個人的全套密檔。
天圣帝的目光終于從那裊裊煙線上移開,落在卷宗封皮上那力透紙背的兩個字上:賈玨。
天圣帝最初關(guān)注到賈玨,乃是因為靜塞軍主帥英國公上奏了一封彈劾寧榮二府的奏折。
當(dāng)時的賈玨便吸引到了天圣帝的注意。
一個小小的旁支子弟,逆行伐上,將主脈嫡子宛如土雞瓦狗一般所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