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帝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密報卷宗的邊角,目光落在“與寧榮二府水火不容”的字眼上,久久未動。
那份被親族逼入絕境、不得不投身九死之地靜塞軍敢死營的經歷,如同一根細針,悄然刺入了他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
曾幾何時,天圣帝也是這般處境。
身為皇子,卻非嫡非長,在波譎云詭的宮闈之中,如履薄冰。
太子的猜忌如同懸頂之劍,步步緊逼,兄弟的傾軋從未停歇。
他亦曾想過退避,想過委曲求全,換來的卻是愈發險惡的殺局。
最終,那場席卷鎬京的腥風血雨里,他別無選擇,唯有以雷霆手段發動宮變,踏著血泊登上這至尊之位,將曾經不可一世的太子黨羽盡數誅滅,也將那位曾經執掌乾坤的太上皇,送入了大明宮那華麗而冰冷的囚籠。
往事如潮,此刻被卷宗上那個名為賈玨的邊軍少年勾連,在心頭泛起微瀾。
同是被逼至懸崖的困獸,同是不得不亮出獠牙的反擊,這份際遇上的微妙共鳴,讓天圣帝冰冷的眼底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波動。
然而,真正讓這份波動化為實質考量的,卻是十日前一份由八百里加急送入兩儀殿的幽州軍報。
英國公張輔之那沉穩厚重的筆跡,仿佛帶著北疆凜冽的風雪與鐵銹氣息:
“...敢死營百夫長賈玨,率孤軍扼守上關軍堡絕地,先挫赫連兀術所部銳氣,陣斬此獠于城下。”
“復臨赫連汗國小王子赫連啜親率三萬鐵騎壓境之危局,于萬軍陣前斗將,三合之內,挑殺赫連啜于馬前!”
“敵首級現懸于靜塞軍大營轅門,赫連前鋒喪膽潰退,堡塞巋然不動!此乃靜塞軍十數年來未有之大捷,實乃陛下洪福,將士用命之果!賈玨勇冠三軍,當為北疆砥柱!”
赫連啜之名,縱使在深宮之中,天圣帝亦有所耳聞——以天生神力、嗜血好殺聞名的汗國幼狼,赫連勃勃最寵愛的王子,更是此番南侵的急先鋒。
這樣一員兇名赫赫的悍將,竟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敢死營少年百夫長,于兩軍陣前,三合斃命!這已非尋常勇武,而是足以撬動北疆戰局的驚雷!
這么多年來,幽州前線居庸關陷落敵手,赫連鐵蹄洶洶南下,靜塞軍依托幽州城苦苦支撐,防線搖搖欲墜,朝野上下彌漫著壓抑的悲觀。
賈玨這三戰三捷,尤其是陣斬敵酋王子的戰績,無異于在陰霾密布的天空撕開了一道血色的亮光,極大地振奮了前線低迷的士氣,也暫時遏住了赫連人勢如破竹的南下勢頭。
這份力挽狂瀾于既倒的價值,遠勝千軍萬馬。
正是這份力挽狂瀾的戰績,讓天圣帝的目光真正凝重地投注到“賈玨”這個名字上。
帝王的感同身受或許帶著一絲唏噓,但真正驅動他命內衛詳查此人根底的,是冰冷的政治權衡與深遠的廟堂布局。
天圣帝要確認,這個名為賈玨的少年驍將,是否真的如軍報所言,與寧榮二府這等開國勛貴集團徹底決裂、再無轉圜余地。
內衛遞上的卷宗,此刻就攤開在御案上,字字句句皆印證了賈玨家世之“清白”。
內衛調查的卷宗很是詳細,把賈玨的經歷查的一清二楚。
在看完了卷宗后,天圣帝也終于放下心來。
“好!好一個水火不容!”
天圣帝眼中最后一絲疑慮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熾熱的銳利光芒。
賈玨的背景,簡直是為他量身打造的利刃——此人勇冠三軍,乃絕世猛將胚子。
而且賈玨與寧榮二府乃是生死仇敵。
這正是天圣帝眼下最需要的棋子。
這意味著賈玨不僅可以在幽州建功立業,將來還能夠作為鉗制開國元勛的棋子,讓天圣帝放心使用。
自天圣帝宮變登基,將太上皇囚禁于大明宮以來,看似乾坤獨斷,實則根基未穩。
最大的隱患,便是以四王為首的開國元勛集團。
這些勛貴,大多在當年的奪嫡之爭中站在了天圣帝的對立面。
天圣帝心中,早已給這些盤踞百年、尾大不掉的勛貴判了“死刑”。
之所以隱忍至今,未曾大刀闊斧地清算,蓋因兩大掣肘:
其一,天圣帝乃以非常手段得位,若登基伊始便大肆屠戮功臣舊勛,難免朝野震怖,人心惶惶,恐生大變。
穩定壓倒一切,他需要時間消化勝利果實,穩固權柄。
其二,也是最致命的威脅——兵權。
開國元勛經營百年,手里有兩張王牌。
其一為京營兵權。
其二為西海邊軍兵權。
西海邊軍常年駐扎西海,遠離鎬京,尚不足慮。
然而京營,下轄十二萬精銳大軍,其駐地便在鎬京東郊。
這支拱衛帝都的絕對力量,其指揮權柄,至今仍然牢牢掌握在榮國府等開國元勛手中。
而那位雖失勢卻名分猶在的太上皇,正幽居在大明宮內。
一旦開國勛貴們狗急跳墻,打出奉太上皇復位的旗號,裹挾京營作亂,頃刻間便能將鎬京化為修羅戰場,后果不堪設想!
這是懸在天圣帝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是他寢食難安的心腹大患。
“賈玨...”
天圣帝的手指在卷宗那個名字上重重一按,燭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映出冰冷而熾烈的光。
“勇如霸王,與勛貴勢成水火...真乃天賜朕的一柄神兵!”
天圣帝需要這樣一把刀,一把出身“清白”、與舊勢力徹底割裂、且擁有絕對武力威懾的刀。
賈玨扎根于邊軍,崛起于血火,天然與鎬京盤根錯節的勛貴圈子絕緣。
若能將其牢牢握在手中,悉心栽培,使其在北疆立下不世之功,再以軍功為階,名正言順地將其調入中樞,執掌要害軍職...
那么,假以時日,這把鋒芒畢露的利刃,便是天圣帝撬動勛貴集團兵權、斬斷那根致命繩索的關鍵!
龍涎香的煙霧裊裊上升,在輝煌的藻井下盤旋消散。
天圣帝緩緩合上卷宗,身體向后靠入御榻深處,陰影覆蓋了他清瘦的臉龐,唯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