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涼州城外的翠屏山，今日格外熱鬧。

山腰上最好的觀景平臺，早已被清河崔氏包下，布置成了風雅至極的露天宴場。

錦墊，矮桌，香爐里焚著上好的龍涎香，幾十名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女聚于此地，言笑晏晏。

他們正是涼州地界上，最有權勢的一群人。

這些人，非富即貴，不是出自世家門閥，就是地方豪強的子嗣。

今日他們齊聚于此，名為參加崔家大小姐舉辦的踏青雅集。

實則，都是來看笑話的。

“聽說了嗎？那位‘屎王’殿下，今天真的會來！”

“哈哈哈，靈兒小姐也是，請誰不好，非要請那個渾身臭氣的家伙，也不怕污了這滿山的春色！”

“噓，小聲點！人家現在可是崔家未來的乘龍快婿！”

“就他？一個賤婢生的雜種，靠著倒騰糞土出名，也配得上靈兒小姐？他給靈兒小姐提鞋都不配！”

此起彼伏的譏笑聲中，一個身穿白衣，手持玉扇的俊朗青年，端著酒杯，走到了被眾人環繞的崔靈兒面前。

他叫王琛，出身瑯琊王氏旁支。

一直自詡涼州第一才子，更是崔靈兒最狂熱的追求者。

“靈兒小姐，你何必自降身份，去請那種人？”

王琛的語氣里，滿是心疼和不忿，“一個與穢物為伍的瘋子，讓他踏足此地，簡直就是對我們所有人的侮辱！”

崔靈兒端坐在主位上，一身淡綠色的羅裙，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眼如畫。

她聽到王琛的話，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卻未達眼底。

“王公子言重了。”

“殿下畢竟是君，我們是臣，君既在涼州，我們理當盡地主之誼。”

她嘴上說得客氣，心里卻早已將蕭煜罵了千百遍。

她今日，就是要當著所有人的面，扒下那個“屎王”的皮！

讓他原形畢露，讓他成為整個涼州的笑柄，也讓伯父徹底斷了那個荒唐的念頭。

就在這時，山道入口處傳來一陣騷動。

眾人齊刷刷望去。

只見三道人影，正不急不緩地順著石階走上來。

沒有前呼后擁的儀仗，沒有金碧輝煌的車駕。

為首的青年，只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布衣。

身形雖然略顯單薄，但腰背卻挺得筆直。

在他身后，跟著兩個氣息彪悍的護衛。

一個鐵塔似的壯漢，一個眼神銳利如鷹。

三人的布衣，在這滿場的綾羅綢緞之中，扎眼得可笑。

王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還以為有多大排場，原來是個窮酸戶。”

他搖著扇子，故意提高了音量，大步迎了上去。

“喲，這不是我們日理萬機的涼王殿下嗎？”

“怎么？今天不忙著在城里收糞，倒有空來我們這風花雪月之地，附庸風雅了？”

他身后的公子小姐們，頓時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蕭煜停下腳步，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那雙深邃的眸子，只是平靜地掃過眼前這一張張掛著戲謔笑容的臉，仿佛在看一群聒噪的螻蟻。

狄英和張猛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尤其是張猛，那雙銅鈴大的眼睛一瞪，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身上那股尸山血海里沖殺出來的煞氣，毫不掩飾地散發出來。

王琛身后的幾個小姐，被嚇得花容失色，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

王琛臉上也閃過一抹懼意。

但一想到自己身后站著的是整個涼州的士族，膽氣又壯了起來。

“怎么？說不過就要動手嗎？”

他梗著脖子，冷笑道：“不愧是‘屎王’殿下，果然是粗鄙不堪的武夫行徑！”

他轉向崔靈兒，拱了拱手，“靈兒小姐，既然殿下大駕光臨，我等也不能失了禮數。”

“今日雅集，常言道民以食為天，不如就以‘農’為題，我等各自賦詩一首，也請殿下不吝賜教，讓我等凡夫俗子，瞻仰一下皇家的文采，如何？”

“好！”

“王公子此言大善！”

眾人立刻叫好，隨即一道道挑釁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蕭煜。

誰不知道這個九皇子母妃是賤婢，自幼在宮中就不受待見。

他怕是連大字都不識幾個。

讓他作詩？

這分明就是要讓他當眾出丑！

崔靈兒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眼角的余光，卻一直鎖定著蕭煜。

來吧。

讓她看看，你這個屎王，要如何應對。

然而，蕭煜只是笑了。

他終于正眼看向王琛，眼神中帶著幾分好奇。

“作詩？”

王琛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沒錯！殿下莫非……不敢？”

蕭煜沒有回答他。

他轉過身，目光越過這些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投向了遠處山腳下。

那里，有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正探頭探腦地往這邊張望，眼神里充滿了麻木和羨慕。

蕭煜抬起手，指著那幾個流民。

“本王只問你一句。”

“你一首詩，能換幾斤糧食？”

“能讓那邊那個餓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吃上一頓飽飯嗎？”

王琛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隨即氣憤道：“這……你強詞奪理！風雅之事，豈能與銅臭混為一談？”

“風雅？”

蕭煜向前一步，一股無形的壓力，讓王琛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們站的這片地，喝的這杯茶，吃的這點心，穿的這身衣服，哪一樣，不是從百姓身上刮下來的民脂民膏？”

“你們吟風弄月，附庸風雅，卻對門外的凍死骨視而不見！”

“你們嘲笑本王收糞，覺得污穢不堪。卻不知那糞土能肥田，能長出養活萬民的糧食。”

蕭煜的聲音，陡然拔高，“萬物生長靠的是土地，是你們看不起的糞土。”

“你們這群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廢物，除了會作幾首酸詩，還能干什么？”

“殊不知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在本王看來，你們，連糞土都不如！”

死寂。

整個平臺之上，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番粗鄙卻又振聾發聵的話，震得腦子嗡嗡作響。

王琛一張俊臉，漲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嗦了半天，卻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

崔靈兒端著茶杯的手，在微微發抖。

她呆呆地看著那個站在人群中央，言語粗鄙，卻又字字誅心的男人。

他身上沒有半分皇孫貴胄的儒雅之氣，反而像個市井的潑皮。

可偏偏就是這個潑皮，身上卻帶著一股讓她心頭發顫的霸道和威勢。

這……這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瘋子！

更不是一個任人拿捏的蠢貨。

蕭煜不再理會這群呆若木雞的廢物。

他徑直走到主位前，無視了旁邊俏臉煞白的崔靈兒，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他隨手拿起一塊精致的桂花糕，自己沒吃，反而掰了一半，遞給身后的張猛。

“嘗嘗，餓了吧。”

張猛愣了一下，看著手里的糕點，眼眶一熱。

甕聲甕氣地應了一聲：“謝殿下！”

蕭煜這才慢條斯理地將剩下的一半放進嘴里，嚼了兩下，但眉頭卻皺了起來。

他看向臉色變幻不定的崔靈兒，略帶譏諷的說道：“崔小姐，你這雅集，就弄些這種甜不拉幾的東西待客？”

“味道，還不如本王府上的一碗菜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