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京師表面依舊維持著帝都的繁華與秩序,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但在沈清漣和顧千帆這等知情者眼中,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靜水面下涌動的暗流。
刑部衙門的值房內,沈清漣埋首于案牘之間,將宛平河案與黑風坳之行的經過,刪繁就簡,隱去凈世蓮核心秘辛,寫成了一份條理清晰的卷宗。窗外天色陰沉,似有雨意,沉悶的空氣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筆尖在宣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當最后一行字落成,他擱下筆,揉了揉微微發脹的太陽穴。腦海中那些紛亂的畫面雖已沉淀,但那份沉重感卻如影隨形。他端起手邊已經微涼的茶水,啜飲一口,清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卻難以滌蕩心頭的滯澀。
“沈大人,”門外傳來書吏恭敬的聲音,“尚書大人請您過去。”
沈清漣眸光微凝,整理了一下衣袍,拿起卷宗,走向刑部大堂。
堂內,氣氛比往日更為肅穆。不僅張尚書在座,那位平日里甚少露面的鎮妖司都統魏無忌竟也赫然在列。魏無忌年約四旬,面容冷峻,身形挺拔如松,一雙鷹目開闔之間精光四射,不怒自威,周身散發著久居上位者和常年與妖邪廝殺所形成的凜冽氣息。
“下官沈清漣,參見尚書大人,魏都統。”沈清漣躬身行禮,將卷宗呈上。
張尚書接過卷宗,并未立刻翻閱,而是撫須看向魏無忌。魏無忌微微頷首,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沈清漣身上,帶著審視與探究。
“沈主事,宛平河一案,你與顧緝事辛苦了。”張尚書開口,聲音沉穩,“卷宗所述,案情已基本明朗,乃妖物‘血穄’作祟,幸得你二人及時發現并處置,更尋得前人封印,加固了黑風坳的隱患,有功于社稷。”
“分內之事,不敢言功。”沈清漣垂首應答,語氣平靜。
“嗯,”張尚書點了點頭,話鋒卻是一轉,“不過,據鎮妖司線報,近日京城內外,似乎多了些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甚至……一些隱世宗門的弟子也偶有現身。魏都統懷疑,此事或許與你們此次處理的案子有關聯。”
沈清漣心下一凜,暗道消息傳播之快,果然超出了預期。他面上不動聲色:“下官不知。此案涉及妖物,或許引來了一些以降妖除魔為己任的義士關注?”
魏無忌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是么?但那‘血穄’雖兇,卻并非什么罕見大妖,何至于引得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沈主事,你在黑風坳,除了加固封印,可還發現了……別的什么特別之物?比如,某種蘊含佛門力量的……金色物件?”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直指那枚蓮花金瓣。
沈清漣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甚至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思索之色:“金色物件?下官在義莊和黑風坳洞內,確實感應到殘留的佛門力量,與一游方僧人有關。但具體是何物,并未得見。那僧人遺骸附近,只有一些陣法痕跡。魏都統所說的金色物件……不知是何來歷?”
他反將一軍,語氣誠懇,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
魏無忌盯著他看了片刻,那雙琉璃色的眼瞳清澈見底,看不出任何隱瞞的跡象。他沉吟了一下,才緩緩道:“或許是本座多慮了。只是近來各地異動頻頻,不得不防。此案既已了結,便按卷宗所錄歸檔吧。沈主事近日勞頓,可休息兩日。”
“謝大人體恤。”沈清漣躬身。
離開刑部大堂,那股無形的壓力才稍稍減輕。沈清漣知道,魏無忌并未完全相信他的說辭,只是暫時沒有證據。鎮妖司的觸角,遠比想象中更為敏銳。這朝堂之上,果然是步步驚心。
剛回到值房不久,顧千帆便像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反手關上門,臉上帶著幾分凝重和興奮交織的復雜神色。
“怎么樣?老狐貍起疑了?”他壓低聲音問道,顯然已得知了堂上情形。
“嗯。”沈清漣輕輕頷首,“魏都統提到了‘金色物件’。”
“果然!”顧千帆一拳捶在掌心,“我就知道瞞不住那老狐貍多久!不過你應對得好,他沒抓到把柄。”
他湊近幾步,聲音壓得更低:“我這邊有新的發現。監視劉大和老趙家的人,昨晚抓到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家伙,身手不弱,嘴硬得很,費了好大勁才撬開一點縫。你猜怎么著?他并非沖著金瓣本身來的,而是受人雇傭,來打聽‘第一個接觸金瓣的官家人’的消息!”
沈清漣瞳孔微縮:“沖我來的?”
“十有**!”顧千帆眼神冷冽,“而且,據那家伙含糊透露,雇傭他們的人,似乎……與宮里有些關聯。”
宮里?!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沈清漣耳邊炸響。事情竟然牽扯到了皇宮大內?是某位皇子?后妃?還是……那位深居九重的陛下本人?凈世蓮瓣的誘惑,竟然如此之大?
“消息可靠嗎?”沈清漣沉聲問。
“那家伙層級不高,知道的不多,但‘宮里’這個詞,他反復提了幾次,不像作假。”顧千帆眉頭緊鎖,“清漣,這事兒越來越復雜了。如果真牽扯到宮里,那水就太深了。”
沈清漣沉默不語。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細雨終于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打在庭院中的芭蕉葉上,發出噼啪的輕響。冰涼的雨氣隨風潛入,帶來一絲寒意。
他想起那日靈魂深處看到的景象,烽火連天,人與妖廝殺,古剎傾頹……凈世蓮瓣的背后,是上古的恩怨與救世的宏愿。而如今,這承載著因果業力的鑰匙重現人間,最先引來的,卻是人心的貪婪與權力的角逐。
何其諷刺。
“我們如今在明,他們在暗。”沈清漣轉過身,目光沉靜,“既然有人想查我,那便讓他們查。正好,我也想看看,這潭水底下,究竟藏著哪些牛鬼蛇神。”
“你的意思是?”
“以靜制動。”沈清漣道,“你繼續暗中追查雇傭者的身份,但要更加小心,切勿打草驚蛇。我這邊……正常行事即可。”
顧千帆看著他平靜無波的臉,知道他已經有了決斷和計劃,點了點頭:“好!我聽你的。不過你自己千萬小心,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我知道。”
顧千帆離開后,值房內重新恢復了安靜。雨聲漸密,敲打著窗欞,更添幾分清冷。沈清漣獨自坐在書案后,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枚溫潤的玉佩。林萱關切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與這朝堂江湖的波譎云詭交織在一起,讓他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在這漩渦之中,這一絲溫暖,是如此的珍貴,卻又如此的……脆弱。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雜念,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危局上。凈世蓮瓣的秘密必須守住,這不僅關乎他自身的安危,更可能關系到天下的穩定。然而,敵暗我明,下一步,該如何破局?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書案一角,那里放著一份來自京兆尹府的例行公文,提及近日城中幾起人口失蹤案,因失蹤者皆是流浪漢或獨居的貧苦之人,并未引起太大重視。
沈清漣的心猛地一跳。
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照亮了他的思緒。
黑風坳那邪物需要吞噬生靈精血……京城近日莫名失蹤人口……兩者之間,會不會存在某種聯系?難道……那被封印的邪物,還有同黨或后手留在京城?亦或是,有其他東西,被金瓣的氣息吸引而來,正在暗中作惡?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就不再是簡單的爭奪,而是隱藏在暗處的、持續發生的血腥殺戮!
他立刻起身,走到書架前,快速翻找出京兆尹府送來的那幾份關于失蹤案的卷宗。仔細閱讀之下,他發現這些失蹤案發生的地點雖然分散,但時間卻集中在最近半個月內,而且失蹤現場,據鄰里隱約反映,似乎都殘留過一種淡淡的、奇怪的腥甜氣味……
與黑風坳那邪物的氣息,隱隱吻合!
沈清漣的心沉了下去。
事情,遠比他想象的更加棘手。爭奪蓮瓣的暗流尚未平息,新的血腥似乎已在黑暗中蔓延。
他拿起那份失蹤案卷宗,目光銳利如刀。
看來,他想“以靜制動”,但有些人,或者說有些“東西”,卻已經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