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緩緩地睜開眼睛,眼前一片純凈的白,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腦袋很痛,痛的幾乎要說不出話來,身邊似乎有某種聲音在低語,完全是聽不懂的語言,卻能感覺到那種聲音如小蟲子一樣要往他的耳朵里鉆。
“你醒啦?”
有人從旁邊湊了過來,素凈無暇的臉蛋,明媚如春的笑容,光潔絲綢般的長發垂落下來,蓋住了他的額頭。
還是那片草坪,他一直枕在簡兮的大腿上,花香混合著泥土的芬芳,讓意識漸漸變得清晰。
“真不希望一醒來就又看到你啊。”周南輕聲說,他的視野還沒完全恢復,可是單憑那說話的腔調就能知道那是誰。
“這話說的,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萌妹子還嫌棄,難道你更希望看到一個胡子拉碴的大叔低頭過來對你嘟嘴?”簡兮撇撇嘴。
“你哪算什么萌妹子,你是女鬼,是妖怪,是小怪獸。”
周南試著坐了起來,活動四肢,所有的骨骼都完好無損,身上沒有一點痛楚。
真是不可思議,他分明記得自己聽見了體內脊椎被折斷的聲音。
“我能修好自己,當然也能修好別人。”簡兮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托著腮,歪頭看著他,“我是個小心眼的人吶,你捅了我一刀,我當然也得讓你吃點苦頭。差點死過一次的感覺怎么樣?”
“很不好,感覺像是被按在水里沒辦法呼吸。”
“那下次可以學乖了么?”簡兮瞇瞇眼扮可愛。
“不行。”
“我靠!”簡兮怒了,狠狠推了他一把,“別人都是記吃不記打,你不記得我給你的吃就算了,連打也不記?”
“你就算再殺我一百次我也還是一個答案,你很像她沒錯,可你終究不是她。”他低下頭四處摸索,像是在尋找著什么,“我刀呢?”
“放棄吧,再來多少次你都贏不了我的,你根本看不見我的速度。”
“不試試怎么知道?也許我可以等你撲過來的時候一個滑鏟,這樣你會自己撞刀上去。”
“你當我西班牙斗牛呢?還不會拐彎?”簡兮翻翻白眼,“你這倔驢脾氣可真夠討人嫌的,以前我怎么沒意識到,真就該讓你直接死了算了。”
周南心里一動,這話說的,好像真的是她在發脾氣一樣。
可你根本沒跟我一起經歷過那些啊,你只是吃掉了她的記憶,所以你覺得那些風花雪月是屬于自己的。
在生死之間的沉浮中,他終于搞明白了一件事,他拒絕小怪獸的理由不在于是覺得她搶走了屬于簡兮的東西,而在于她并沒有那些實感,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借來的,她可以用簡兮的口吻說出相似的感受,卻從沒有自己真正的活過。
從某種意義上說,眼前這只小怪獸真正的生命其實這么短短一天,就像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無所謂春秋,不曉得冷暖。
這么想著他不由地伸手想去摸摸她的頭發,因為他覺得她其實挺可憐的,雖然是擁有那么強大力量的東西,卻參不透自己的本質,一廂情愿地說要當新的簡兮。
女孩的長發柔軟光滑,讓人有些愛不釋手,她一瞬不瞬地看著周南,不理解這家伙為何忽然改換了態度,好像她是他養的一只貓,他想擼就擼。
按照以往的風格,這個時候她就該打開他的咸豬手,怒叱說狗賊膽敢貪圖老娘的美色!然后一腳上前踢翻,盡顯女俠風采。
可是她卻沒有一點抗拒的想法,雖然記憶里有無數次被人這樣對待,明白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但屬于她的這一份真的是第一次。
很不想承認……可是確實還怪舒服的,麻酥酥的令她想要睡去。
忽然她瞪大了眼睛。
不對吧?現在是情迷意亂的時候么?不是在討論人生大事么?這忽然而來的柔情似水是什么鬼?
“喂,這算什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么?”
簡兮拍掉了他的手,兇神惡煞地,“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啥,但我絕對不是女鬼魍魎之類的那種垃圾貨色,別以為自己看了幾遍金剛咒就可以冒充唐三藏說死妖怪!把你刀找回來,來大戰三百回合,看我不捅你一百個透明窟窿,捅了就治,治了再捅!”
她的突然奮起倒是把周南給震住了,他說:“能不能先罷兵休戰?”
“不!能!”簡兮咬著牙齒擠出來這兩個字,“你在這玩寸止呢?我褲子都脫了!”
周南往她的下半身看了一眼……
“比喻!”換來一個狠狠的爆栗,“這事兒沒完!今天必須解決!”
“那還是接著打吧。”
他站了起來,往后走幾步,渾身緊繃,松懈的氣息驟然收斂,宛如一張蓄勢待發的強弓。
帶刀只是為了確保一擊斃命,其實他更擅長拳腳功夫,自從小學五年級的群架之后,他就開始學習散打,自那以后未嘗一敗,除了剛剛,不過和小怪獸打架也不能算輸,畢竟他不是奧特曼,不會發激光。
簡兮冷冷地看了他幾眼,忽然鼻子一抽轉過身:“你欺負人!”
周南瞬間就傻了,不是,誰欺負誰啊?你這捏人跟玩一樣的怪物,死人都能給救活了的大仙,說我區區一個人類欺負你?
可是簡兮已經哭了出來,細微的啜泣彌漫在風中,低低抽噎,她用手背擦著淚水,肩頭聳動,哭的那么傷心,哭的那么難過,像是一只離群的鳥兒,找不到自己的歸宿。
“你哭什么啊……”周南的心一下子就亂了,手足無措,他可以不怕死,他可以為了簡兮去跟小怪獸搏命,可他唯獨受不了聽到這女孩哭。
“你欺負我我還不能哭?”簡兮雙腿亂蹬草坪,哼哼唧唧的。
“蒼天可鑒,我可還什么都沒做!”
簡兮肩膀抖的更厲害了,哭聲越發的刺耳,周南越聽越難受。
他不喜歡聽女生哭,因為她們的聲音太尖太細了,刺耳得很。
他更不喜歡簡兮哭,她只有笑起來的時候才是最好看的。
沒有辦法,那樣鶯鶯燕燕的哀鳴每一聲落在他心頭都一顫一顫的,他不好意思去她面前,只能蹲下來在她背后扯扯她的袖子:“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么?”
“那你說,你錯哪兒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
簡兮恨恨地跺腳,細細哭聲像是雀兒在哀鳴,聽的周南心都快碎了,氣氛轉變的太快,他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了,簡兮從來都不是那么嬌氣的小哭包,這么多年來她掉眼淚的次數屈指可數。
可她每一次哭的時候也都真的很難過,傷心極了就會埋在他的胸口里掉眼淚,還警告他說不許看,非得哭到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了才吸吸鼻子別過頭,自顧自地去洗把臉,回來就裝的像沒事人一樣。
“你到底想怎么樣啊?”他有些不耐煩了,可是又放不下她,“你要什么你就說好不好?”
“我要你承認我是簡兮。”她低聲說。
“不可能的,你別想取代她。”
“那你不就是在欺負我么?我連色誘都用上了,我還親親你呢!一點反應都沒有,現在我很傷心,我很難過,你還不讓我哭。”
“這怎么算欺負你了?你本來就不是!”
“要是別人否定你的身份,說這不是你的名字,你會不難過么?我難過了我憑什么不能哭?你就是在欺負我,你仗著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千方百計的阻撓我,你壞的很。”
周南無言以對,雖然知道眼前這家伙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可她用著簡兮的口吻和聲音,她一掉起眼淚來就能牽著他的心跟著走。
如果承認了她就不會哭了吧?可是他不能這么做啊,那樣怎么對得起躺在殯儀館里的女孩呢?
“簡兮已經死了,看不見也摸不著了,你到底在糾結些什么?就那么放不下過去的東西么?抬起頭看看眼前好不好?與其抱著死掉的過去,不如選擇活著的未來,你不是那么想要我回來么?我現在回來了,你又不愿意接納我。”
她把頭埋在臂彎里低聲地啜泣著,微微側過頭。
“其實……你想做簡兮的話,根本不用經過我的同意不是么?”
良久的沉默之后,周南嘆了口氣,“只有我知道你的秘密,你把我殺了不就得了?那樣就再也沒人能識破你,你表演的其實已經相當出色,根本認不出來的。”
“那樣的意義在哪里呢?我想要做的是簡兮這個人,我是能把簡兮的父母朋友都偷偷殺光吃掉,不留下任何證據,沒人可以發現,可在那之后我還有什么呢?誰還覺得是我是簡兮呢?沒有人會愛我,沒有人會叫我一起出去玩,我只是頂著這個名字罷了。”
“你想成為人類么?”
“想,非常想,最想成為簡兮,我覺得這就是我現在呼吸的意義。”
她頓了頓,低聲說,“但是你不要我,你討厭我,你覺得我占據了簡兮的東西,偷走了她的人生,可這些她明明已經不需要了,她想要也要不了,憑什么我就不能撿起來?”
周南心里微微一動,是啊,他一直在刻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既然已經去過殯儀館,那就該接受簡兮已經死去的事實。
他的朋友并不多,簡兮是最為重要,也是陪伴最久的那一個,無論以前有多少雪月風花的繾綣,以后也只有抱著骨灰罐秋風里蕭瑟的凄慘日子。
現在只要往前一步,那里就有個吹彈可破活潑**的百變小怪獸,雖然這家伙好像殺人不眨眼的,但總體上還屬于可控的范圍內,既然她想當人類,那就應該懂得好好遵守人類社會的規則才能活成想要的樣子。
他有些黯然神傷,可他也知道自己該向前了,不能一直困在過去里。
可是這么做他又會覺得有點惡心,不管再怎么像她,她始終不是她,如果不知道真相還好,心里已經清楚的當下,怎么也沒辦法把她當本人來看,總會時時刻刻的想起這家伙其實是個怪物。
是選已經回不來的她?還是選擇這個連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她?
與其什么都得不到了徒留空虛的回憶,就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假貨,也好過手心里空空如也吧?
“你別哭了。”他說。
“就哭!就哭!你管我!”簡兮抓了一把土,看都不看的朝他丟過來。
他抿了抿嘴唇:“簡兮,你別哭了!”
那個微微顫抖的背影好像愣了一下,她有些不可思議:“你再說一遍?”
“我說,簡兮,你別哭了!”
他的聲音提高了好幾個度,盯著自己的腳尖。
“以前你都不讓我看你哭的,但其實我都看到了,我得說你哭起來真的很丑很丑的,你的眼睛很容易腫,一哭起來就跟小金魚似的,哭狠了還會往我身上掉鼻涕……怪惡心。所以,別哭了,哭多了真的會變丑的,抬頭紋很難修復。”
“你終于肯叫我的名字啦?”
周南吃了一驚,驚訝的抬起頭來,簡兮狡猾的笑著,清澈如水,又明媚如玉。
眼淚?傷心?想認真做個人類?屁嘞!那臉上得意洋洋的臭屁勁蓋都蓋不住,全是裝的!
“你這樣騙我?”周南徹底紅溫了,她會無恥到這個地步,是他不曾想到的。
“讀書人的事情,怎么能說是騙?我不過是裝模作樣的哼唧了一下,眼睛不掉淚那也不能怪我對不對?”簡兮吐吐舌頭,“現在可不能反悔啊,君子一言要駟馬難追的!你叫我簡兮,那就說明你承認我就是簡兮了。”
“我承認你個頭!”周南轉身就走向妹妹,他實在不想跟她說話了,就不能把她當簡兮來看,起碼簡兮是不會拿假哭這種事來糊弄人的。
“哎喲喲,生氣啦?”簡兮幾個小步子快追上來,“這小表情,活像什么受氣了的小媳婦兒,至于么?”
周南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往前走。
“好了好了,對不起還不行么?”
周南還是不搭理她。
簡兮的耐心終于到頭了,惱怒地跳到面前,攔住他的去路,指著的鼻子:“你怎么那么小氣?我騙你一下怎么了?有多少人想讓我騙他們我都懶得看他們一眼呢!”
周南直愣愣地盯著她,心里憋了一股悶氣,發不出來,可是又咽不下去。
他花了那么久去放下自己的心結,甚至為此算是死過一次,最終才做到能接納她,可她卻送給他一個謊言,本來就很脆弱的信賴關系,瞬間就跌到了冰點。
最終她還是在他的目光面前屈服了,慢慢低下頭,可是她又覺得這樣的她就不是她了,簡兮從不投降,于是她快步跑過去,踮起腳尖,輕輕地在他耳邊吐了一口氣。
和上一次不一樣,那個時候她是在說話,所以那樣的呼吸來的快去也快,可這一次她是故意帶著這口氣來玩曖昧的,一絲一縷悠然綿長,熱熱的暖暖的,噴吐在他的耳垂,像是給他身體里灌進去了一口麻酥酥的湯,讓他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親眼看著他的耳朵根一點點紅起來,于是很滿意地后退了幾步,正對上一雙在鬧別扭的眼神。
“你唯獨這點不行啊,沒一點抵抗力,以后萬一真遇上個文學少女,一撩就倒,怎么把持得住?”她笑的很開心。
“用得著你管么?”周南覺得自己有點輕飄飄的。
其實這種曖昧一下的小游戲簡兮已經玩過很多次了,某種程度上周南都能做到對她的技能免疫。
可不知道為什么偏偏這一次有點不堪受辱,也許是覺得她不是簡兮了,是另一個女孩子,所以過去那種熟悉到一點情愫都沒有的關系,反而被新的關系給替代了?
我擦嘞,真不至于這么純情吧?分明以前她跑浴室里玩有種你推門進來假裝誤入的游戲他都沒心思的啊!
他想自己需要好好重新審視一下和小怪獸之間的相處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