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東西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升騰起來的黑霧就吞沒了甘棠的身體,簡直是炸開了一顆煙霧彈。
迄今為止周南還沒有見到類似所謂附身的怪異,路上看到的那些不過是身體表面火焰呼吸般的燒著霧。
而眼前這一只簡直就是個行走的發煙機,一呼一吸之間草坪上都淹沒了厚厚一層,傻子都看得出來這和路邊的小鬼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東西。
“現在你知道了吧,我們真的是同類。”即使這樣甘棠也還是沒多少表情,只不過那話音里聽上去多了幾分哀怨,“你看得到么?”
周南不知道如何作答,簡兮交代的是那些東西會盯上看得見的人,如果你讓它們發現你其實能看見,那它們就會向你索命。
但現在問他這句話的是一個人類女孩,這個規則還有效么?她是站在人這邊的?還是真的被附身了?
他沒辦法去賭,更何況這鬼東西出來以后一直都在尖嘯,雙臂死死地纏著甘棠,沖著他鬼哭狼嚎,雖然沒有問你看不看得見,但那種敵意傻子都看得出來,剛剛恐怕就是它弄的鬼。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周南只能裝傻裝到底。
甘棠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微弱的東西最終熄滅了,沉默很久之后,她慢慢地蹲了下去,雙手抱著膝蓋,不說話,把頭深深地埋了起來,怪異身體上天然自帶的黑霧愈發濃郁,像是無聲的潮水,慢慢要將她吞沒。
周南看不見她的臉,但能明白她有多難過。
這種時候他本能地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幾句,可他才剛一伸出手,甘棠后背上那只怪異就仿佛如臨大敵,猛轉過頭來嘶聲咆哮,露出槍簇般的獠牙,漆黑的洞口中噴吐出更多漆黑的云靄,沒過他的腳面。
“哎喲頭怎么這么癢。”周南趕緊順勢把手抬高,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自言自語著轉身離去。
這一次甘棠沒有再追過來,他沿著草坪漸漸遠去了。
可是他心里忽然有點不忍心,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蹲在地上的女孩背影透著一股孤單,像只被人拋棄了的小狗。
真煩,我可是正在玩命的人啊,跟我來往你可能會死的你懂么?
心里滿是牢騷,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走了回去。
說到底他一直都是個心善的人,如果他是個惡人就好了,是惡人就不用在乎簡兮會不會吃人,而是跟她說哇塞你這能力**爆了,讓我們一起做新世界的神!
從此以后直接跟她一起為非作歹狼狽為奸,看誰不爽就弄誰,專門去黑網吧的小巷子里堵那些二流子的歸路,叫他們掏錢出來買自己的命,做個無法無天的周衙內。
可他是愿意相信光的中二少年,是好事還是壞事其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不好的事情他會心里不安,要怪就怪好看的小姑娘太狡猾了。
隨著他的步步逼近,甘棠身上那只怪異又開始嘶叫起來,猙獰扭曲,黑色的云霧如惡煞般升起。
但周南理都懶得理,只要裝看不見它又能怎么樣?無非就是耳朵煩一點。
他把撕下來的便簽紙貼在甘棠的腦門上,甘棠茫然地抬起頭,四目相對,周南發現她其實并沒有真的掉眼淚,她只是難過的快要哭出來了,所以才憋著自己,可快要哭出來和真的哭出來壓根就是兩碼事。
瞬間就覺得自己純屬多管閑事……可又不能反悔。
“這上面是我的QQ。”他說,“我很忙的,日理萬機,如果你真的一定要談一談,那起碼再看什么時候有空吧,至少今天我沒有。”
甘棠看著他的眼睛,把額頭上的便簽取了下來,確實是一串數字。
她扯了扯嘴角,好像是想笑,但也僅僅只是扯了扯,就又低下頭去,把便簽塞進風衣的口袋里。
這時狂風驟來,甘棠脊背上的猙獰頭顱赫然暴漲,如蝴蝶破繭,彌漫起燎天的黑云。
最先鉆出來的是一條腿,緊接著是一只又一只的手,簡直是什么蠕動的蜈蚣,它的上半身仍舊有著類人的特征,下半身卻已經是手足扭曲交織而成的蟲形,腹部腫脹,那怪異嘯叫著扭動著,沖著周南張開臉上黑黢黢的洞口,濃腥的風撲面而來。
甘棠吃驚地趕緊站起來往后躲,但它的體長足有數米,已經鉆出來的部分足夠往外掙出一截。
“不準看——不準接近!”
距離只是咫尺之遙,那張空洞而腐爛的臉似乎沖上來要親吻,尖厲的牙床清晰可見,只差一點就要咬住周南的咽喉。
但周南始終面無表情,他還真就是被嚇大的,只要被嚇的次數夠多,那就沒什么能再嚇到他第二次,唯物主義的心理素質足夠強橫,本身就是最強的驅魔手段。
雖然簡兮的存在已經徹底撕毀了他對世界的認知,可這并不妨礙他面對這種東西泰然處之。
甘棠應該也看得到吧?還記得剛剛她還道歉來著,再加上現在甘棠爬起來就趕緊往后跑,她應該是沒有辦法控制這個玩意的。
想想確實很糟糕,比起晚上睡覺一掀被子看見個鬼頭,還是有臟東西直接住在自己身上憋屈的多,也不知道甘棠平時會不會被嚇到真的哭出來,軟妹子的膽量會很大么?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有點想的太多了,這些都不是他該關心的,甘棠固然是同類,他也有很多想問問她的事情,但家里還有一頭怪獸小姐在等著他,在那邊搞定之前,盡量別牽扯的太多才是正道。
于是他揮了揮手作別,臨走的時候還想再拽一把,單手插兜學著徐志摩同學,不帶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個背影給甘棠和她那酷斃了的替身使者。
…………
“小熊小熊我問你,我是應該答應他呢?還是應該拒絕他呢?”
簡兮抱著自己的輕松熊在床上打滾兒。
從早上回來到現在,她都處于掉進粉色泡泡浴里的狀態,一會兒是晃著腳丫子敲床,一會兒又是躺平了指針般骨碌骨碌轉,半個身子躺在床上,只有腦袋伸出去,散開的發梢觸及地板亂作一團,把輕松熊舉的高高的,盯著它傻傻的豆豆眼看。
她知道這個叫做戀愛,但戀愛對她來說又是個很復雜的東西,雜到這么久了她也沒想出來個結果。
理一理先后關系的話,首先,她是一個連自己是啥都不知道的怪玩意,似乎有很強大的力量,但毫無記憶智商或者人格這種東西,當然也就無從了解什么是戀愛。
但偏偏她吃掉了簡兮除了**以外的全部,以那個女孩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情的話,就算是以前的簡兮自己,也朦朦朧朧地能夠感覺到彼此之間的那種喜歡。
所以這兩個傻逼為什么不直接在一起呢?這青梅竹馬天造地設的一對,妖怪跳出來也沒得反對啊。
她想了很久,得出的答案是簡兮這姑娘太擰巴了,她既天天假裝勾搭周南,又不希望他真的強推了自己,她既口口聲聲說作為姐姐我肯定罩你,又暗自想著什么時候這個榆木腦袋可以開竅主動一點,平時拽的恨不得干天草地,輪到自己了連主動踏出第一步都不敢。
所以能說簡兮不喜歡周南么?鬼扯,很喜歡的。
這樣的感情如今也在她這個繼承者的胸膛里歡呼雀躍,聽到他主動說出來的時候別提有多高興了,恨不得立刻就答應他。
但是,她也明白,周南喜歡的簡兮不是她這個簡兮。
她反反復復對周南強調自己就是簡兮,其實就是希望他可以別把她們兩個分的那么清楚,她不介意作為簡兮的替代品活著,反正從來沒做過人,一上來就抽中大獎,能不開心么?
說來慚愧,這兩天晚上洗澡的時候她都是開著暖氣,把自己剝光了,對著房間里的更衣鏡從頭到尾看了好久的。
吹彈可破的肌膚,除了小籠包沒缺陷的勻稱身材,一顰一笑仿佛連陽光里的灰塵都能祛除,看著看著腦子里都直冒火,恨不得趴上去親兩口,說好一個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美人兒兒兒,何況這美人還是自己!完全就是直接開掛的人生呀!
都長這么漂亮了,怎么可能不被喜歡,想要喜歡一個人有錯么?有錯么?沒有啊。
一想到這茬臉上就有點發燙,原來的正主太不正經了,又菜又愛跳,搞得她現在也是個同款,想到周南告白了的時候就忍不住發散妄想起來,什么鉆進一個被窩里大手揉捏自己的肩膀,什么把頭埋進自己胸口里服軟求抱抱……
啊啊啊啊啊啊!她鉆進被窩里裹成一條毛毛蟲,渾身發燙,扭來扭去。
不能細想好么?少兒不宜的!雖然作為怪物小姐她可能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但這身體不才十六歲么?還沒有發展到那個地步!真談戀愛了也就是牽牽小手,親親小嘴兒什么的,那就已經很超綱很美好啦!
她憧憬著,暢想著,不知不覺嘴巴已經笑的快要咧到耳朵根,傻不兮兮的。
那就接受他好了,雖然這么想著,似乎有點對不起簡兮。
但簡兮已經死了不是么,自己從她那里得來的一切,都在表明她心里是有這么個愿望的。
如果自己真的選擇和周南在一起,按照人類世界里的觀念,也算繼承遺愿不是?這是好事一樁,反正周圍熟悉他們的人都這么覺得,他們可以順理成章的談個戀愛,到時候她這怪物也就是真正的簡兮了,沒人能知道這個秘密,考試,畢業,大學,結婚,最后生個龍鳳胎什么的。
欸,等等,自己這身體能生育么?雖然捏出來的絕對是一比一仿真完美,該有的器官都有,但妊娠這回事……無論前世和今生都沒有相關的準確知識,有點超綱啊。
要不找個借口先跟他試一試?
這不叫偷嘗禁果,這叫為了大家的幸福生活著想,是十分合理的正經科學實驗。
嗯,沒錯。
想著想著她就從床上蹦了起來,腳尖垂在地板上點來點去找自己的拖鞋,偏偏就是好久沒有找到,索性動用自己的影子,影子如流水一樣滲進床底下,漫過地板,找到了拖鞋,一口咬住猛地用力甩了出來。
飛出來的拖鞋撞在對面的墻上,啪嗒一響,簡兮愣了一下,每每這個時候她都會明確意識到自己是不同的東西,隨之而來的是腦海里周南看自己時的眼神。
記憶里那雙漆黑的眼睛總是很溫情的,調戲他的時候又會躲閃不肯直視,生氣的時候又能兇惡如刀,翻起白眼來叫人看了都膽寒。
但那樣的回憶已經好久沒有出現過了,回憶之所以叫做回憶,就是因為你現在已經得不到它,如果是還能輕易撿起來的東西,根本就用不著去回憶。
為什么會這樣,用那顆聰明的小腦瓜想一想就知道了,還不是因為自己口口聲聲說要做簡兮,表現的一點都不像她。
會吃人,會變成影子,會治愈致命的傷口,會復制任何東西,會看得見本該看不見的玩意。
她坐在床邊看著自己變成黑影的手,沉默了很久,這是她最初的樣子,可現在她一點都不喜歡這樣黑不溜秋的自己,還是人類細長白皙的手指好看。
她站起來走到墻邊,拎起那雙拖鞋,用影子重新把它們塞到床底下。
然后,自己慢慢地趴在冰涼的地板上,伸手去夠。
應該是回來的時候太急了,腳一踢就跳上床,所以一開始的位置有點深,單憑手指還是差不少,摸了個空。
她回頭找來了家里的晾衣桿,又重新伸進去慢慢捅,挑起拖鞋把它掃了出來。
很是費了一些功夫,但她卻覺得很高興,因為真正的簡兮不會有那樣的非人能力,作為一個普通的女孩子,面對這種生活里的小困難,就該靠自己的雙手去解決不是么?
如果從今往后一直都可以這樣的話,那她就可以越來越像真正的簡兮,那么他也不會再拿那樣看怪物的眼神看自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