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的喧囂漸漸沉入溫柔的夜色。
朱雀大街的燈火依舊璀璨,但人流已稀疏不少。
張玄清牽著清凝的手,漫步回到下榻的客棧。這是一處清雅的院落,并非城中最豪華之所,卻勝在安靜別致,是清凝喜歡的樣子。
清凝玩得盡興,又吃了不少零嘴,此刻倦意上涌,一邊打著小小的哈欠,一邊還意猶未盡地擺弄著買來的一個小巧的走馬燈,燈影在墻壁上投下斑斕旋轉(zhuǎn)的光影。
“師父,燕京城真好玩,明天我們再去看看那條有很多小吃的巷子好不好?”
她揉著眼睛,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卻還惦記著明天的行程。
張玄清替她解開發(fā)簪,如墨青絲披散下來,更襯得她小臉瑩白。
他動作輕柔地幫她梳理著長發(fā),溫聲道:“好,明日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得到承諾,清凝心滿意足地笑了,乖巧地躺進柔軟的錦被里。
張玄清坐在床邊,指尖蘊起一絲極溫和的靈力,輕輕拂過她的太陽穴。
清凝本就困極,在這安神法術(shù)的作用下,呼吸很快變得均勻綿長,沉入了香甜的夢鄉(xiāng),嘴角還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
張玄清坐在床邊,靜靜看了她片刻。
窗外月光如水,透過雕花窗欞灑落,在她恬靜的睡顏上鍍上一層柔和的清輝。
他俯身,極輕地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如同羽毛拂過。
隨后,他替她掖好被角,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縷輕煙,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房間內(nèi)。
下一瞬,他已置身于紫禁城深處,皇帝的寢宮——乾清宮內(nèi)。
與外間的森嚴(yán)守衛(wèi)不同,寢宮內(nèi)極其安靜,只有角落獸爐里名貴的龍涎香在靜靜燃燒,散發(fā)出寧神助眠的淡雅香氣。
年輕的建文帝王通早已歇下,明黃色的帳幔低垂,隱約可見其下熟睡的身影。他登基不久,政務(wù)繁忙,加之先帝驟然駕崩帶來的壓力,此刻睡得正沉。
張玄清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凝聚在龍榻之前,如同從虛無中走出,沒有引起門外侍衛(wèi)的任何警覺。
他靜靜站立著,目光落在帳幔后的身影上,似乎在審視著什么。
片刻后,他極其輕微地抬了一下手指。
帳幔無風(fēng)自動,向兩邊悄然滑開。
同時,一股清涼之意如同細(xì)微的電流,輕輕刺激了一下建文帝的眉心。
“唔......”睡夢中的建文帝猛地一顫,像是從深水中被驟然拉出水面,驚呼一聲,猛地睜開了眼睛。
意識尚未完全清醒,心臟因突如其來的驚擾而劇烈跳動。
他下意識地想要呼喊侍衛(wèi),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對上了床前那雙在黑暗中依舊深邃明亮、平靜無波的眼眸。
所有喊聲卡在了喉嚨里。
建文帝的睡意瞬間嚇飛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心底升起的凜然與敬畏。
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掀開被子,甚至來不及披上外袍,只穿著明黃色的寢衣,便匆忙下榻,對著床前的身影躬身行禮,語氣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慌與十足的尊敬:
“天...天師!您...您怎么來了?”
深夜時分,天師,竟然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他的寢宮榻前!這帶給他的震撼與壓力,遠(yuǎn)超任何朝堂政事。
張玄清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他略顯倉皇的模樣,并未讓他起身,只是淡淡開口,聲音清冷,在這寂靜的寢宮中格外清晰:
“新帝登基,大寶初定。我自然要來看看。”
他的話語聽不出情緒,卻讓建文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深知眼前這位存在擁有何等可怕的力量和影響力,甚至能直接影響王朝氣運。
先帝晚年政策的急劇轉(zhuǎn)變,傳聞就與天師的介入有關(guān)。
“不知...不知天師有何示下?”建文帝保持著躬身的姿勢,小心翼翼地問道,后背已然滲出冷汗。
張玄清向前緩緩踱了一步,目光似乎能穿透建文帝的內(nèi)心。
“我只是想問問,”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千鈞之重,“你打算......如何治理這大興國?”
建文帝聞言,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他直起身,雖然衣著單薄,身處深夜寢宮,但提到治國方略,年輕帝王的眼中瞬間燃起兩簇灼熱的火焰,那是一種混合著雄心、抱負(fù)乃至一絲急于證明自己的銳氣。
他目光灼灼,聲音因為激動而略微提高,不再是剛才的驚慌,而是充滿了篤定與決心:
“回天師!父皇統(tǒng)治期間,開創(chuàng)元景盛世,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開通海貿(mào),國內(nèi)倉廩充實,百姓富足,此乃不世之功!”
他先是肯定了先帝的功績,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銳利起來:
“然而,國力雖盛,邊境卻長期苦受蠻夷騷擾!北有北越,屢犯我邊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西有吐蕃,倚仗地利,時常劫掠商隊,侵吞土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建文帝的拳頭不自覺的握緊,臉上浮現(xiàn)出憤懣之色:“父皇晚年雖致力于內(nèi)政修明,與民生息,但對這些跳梁小丑,終究過于懷柔!以致邊患日亟,戍邊將士血染黃沙,邊境百姓苦不堪言!”
他猛地抬起頭,迎上張玄清深邃的目光,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朕既登基,便絕不會再容忍此等局面!我要強盛興國國力,不僅要富,更要強!要打造一支無敵的鐵軍,要儲備足以支撐大戰(zhàn)的糧草軍械!”
他的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金戈鐵馬的未來:
“待時機成熟,朕要御駕親征,北擊北越,西定吐蕃!我要將他們徹底打垮,打得他們跪地求饒,打得他們子孫后代都不敢再窺視我興國一寸山河!我要開創(chuàng)一個比元景盛世更加輝煌的、四海臣服、萬邦來朝的建文時代!”
年輕皇帝的豪言壯語在寢宮中回蕩,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心和澎湃的激情。他胸膛微微起伏,看著張玄清,期待能得到這位“人間神”的認(rèn)可甚至支持。
然而,張玄清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聽著他慷慨激昂的陳述,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眸中,沒有贊許,沒有反對,甚至沒有絲毫波瀾。
良久。
在一片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張玄清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嘆了一口氣。
那聲嘆息輕飄飄的,卻像蘊含著無盡的疲憊與深深的無奈,仿佛看穿了百年興衰,看透了輪回征伐,看盡了野心背后的血海尸山。
然后,就在建文帝因為這聲嘆息而愣住,試圖解讀其中含義的瞬間——
張玄清的身影,如同被風(fēng)吹散的幻影,就在他的眼前,毫無征兆地、徹底地消失不見了。
沒有留下任何話語,沒有任何指示,只有那聲若有若無的嘆息,仿佛還縈繞在昂貴的龍涎香氣中,以及那瞬間空蕩、只剩下冰冷地板的寢宮中央。
建文帝獨自站在原地,穿著單薄的寢衣,剛才的滿腔熱血和豪情壯志仿佛被瞬間凍結(jié)。
他怔怔地望著天師消失的地方,又環(huán)顧了一下寂靜得過分的寢宮,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天師他......究竟是何意?
那一聲嘆息,是失望?是不贊同?還是......別的什么?
........
與此同時,另一邊。
蘭溪妖靈會館。
時光在這里的流速似乎都與外界不同,對于失去了所有親人、家園被毀的小雪豹鹿野來說,這里既是安全的避風(fēng)港,也像一座鍍著溫柔光芒的囚籠。
會館里的妖精們對她都很和善。鹿角婆婆會給她做好吃的靈谷糕,靜一姐姐會用水系法術(shù)變出漂亮的水花逗她開心,連脾氣火爆的池年,看到她時也會盡量收斂自己的脾氣。
但她依舊很少說話。
大部分時間,她都是獨自待在角落,或是坐在能望見遠(yuǎn)處秦嶺方向的露臺上,抱著膝蓋,一坐就是一天。
那雙原本應(yīng)該清澈靈動的眼眸里,沉淀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悲傷和揮之不去的恨意。
會館的長者們試圖引導(dǎo)她修行,希望她能借助力量走出陰霾。
經(jīng)過測試,發(fā)現(xiàn)鹿野的天賦頗為特殊,是較為罕見的雙系能力——御靈系(金屬性)與生靈系(追毫)。
御靈系金,讓她能感知并一定程度上操控金屬,天賦好的話,未來或可化鐵為泥,凝金成刃。
而生靈系的“追毫”分支,則是一種極其敏銳的感知能力,能捕捉到環(huán)境中最細(xì)微的能量殘留、氣息痕跡,乃至情緒波動,用于追蹤、探查、甚至預(yù)判危險極有優(yōu)勢。
這一日,鳩老檢查完鹿野的靈脈后,摸著下巴,嘖嘖稱奇:
“嘖嘖,小金小豹子,你這天賦,倒是有點意思。御金之利,追毫之敏,一攻一輔,相得益彰。”
鹿野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鳩老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藤杖輕輕敲著地面:“哎呀呀,你這能力組合,和某個人倒是挺契合的......要是讓他來當(dāng)你的師父,那可是再合適不過了!”
鹿野遲疑了一下,小聲問道:“鳩老......您說的是誰?”
“還能有誰?”鳩老笑得像只老狐貍,“就是把你從那個鬼地方帶回來的那個藍(lán)毛小子唄,無限啊!”
無限。
這個名字像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鹿野。
那個站在尸山血海前,被所有人類恭敬稱為“無限大人”的藍(lán)色身影,那個她認(rèn)定是“最壞的人類頭領(lǐng)”的人!
她的身體瞬間繃緊,下意識地做出了防御的姿態(tài)。
鳩老仿佛沒看到她的反應(yīng),自顧自地感慨道:“無限那小子,別看是個人類,在御靈(尤其是金屬操控)上的造詣,會館里怕是沒幾個能比得上。他的身法、感知、追蹤能力,更是頂尖中的頂尖,你這‘追毫’的天賦,正需要他那樣的高手來引導(dǎo),才能發(fā)揮到極致。嘖嘖,絕配,真是絕配!”
鹿野聽著鳩老對無限的夸贊,小臉上寫滿了困惑與抵觸。
她無法將鳩老口中這個“厲害”、“頂尖”的形象,與那個帶來毀滅和死亡的人類頭領(lǐng)重合在一起。
她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忍不住問出了藏在心底許久的疑問:“鳩老......無限,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鳩老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渾濁卻睿智的眼睛望著遠(yuǎn)處流淌的溪水,似乎在組織語言。
“無限啊......”鳩老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悠遠(yuǎn)的回憶感,“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這個開頭就讓鹿野愣住了。
“他看起來冷冷的,是吧?”鳩老笑了笑,“整天沒什么表情,像塊冰,死魚臉,面癱臉,好像誰都欠他錢一樣。”
鹿野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這確實是她對無限最直觀的印象。
“但是啊,”鳩老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溫和而篤定,“那都是表象。那小子,心腸其實軟得很,人也很善良。只是他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背負(fù)的東西也太重,不習(xí)慣表露出來而已。”
“他是人類沒錯,”鳩老看向鹿野,目光認(rèn)真,“但他更是我們妖靈會館不可或缺的一級執(zhí)行官。他守護的,不僅僅是人類世界的秩序,更是兩界之間的平衡。他救下的妖精,比你見過的都多。很多次危險的跨界沖突,都是他暗中化解的。他只是......從不宣揚。”
鳩老輕輕嘆了口氣:“當(dāng)初秦嶺的事......他若是能早到一步,或許......唉,世事難料。但他把你帶回來,給了你一條生路,這符合他一貫的作風(fēng)。”
他看著鹿野眼中交織的懷疑、痛苦和掙扎,溫和地提議:“怎么樣,小鹿野?讓無限當(dāng)你師父吧。他是最合適的人選。反正,你也是他‘撿’回來的嘛。”
“不要!”
鹿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了起來,小臉漲得通紅,大聲喊道,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驚慌和抗拒。
讓她跟那個“最壞的人類頭領(lǐng)”學(xué)習(xí)?認(rèn)他做師父?絕對不行!
鳩老被她激烈的反應(yīng)逗得啞然失笑:“哈哈哈......傻孩子,你這是還不了解他。等你真正了解他了,就知道他是個多么可靠的家伙了。”
他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湊近一些,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而且,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無限的師父,可是那位大人哦。”
鹿野疑惑地看著他。
鳩老用藤杖悄悄指了指上方,語氣帶著無比的敬重:“就是......天師。張玄清,張?zhí)鞄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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