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八點整,江振邦坐車抵達省政府門前。
政府大門約莫十多米高,采用對稱的多拱門洞設計,搭配粗壯的白色立柱支撐門檐。
門檐正中央鑲嵌著國徽,上方旗桿懸掛著紅旗,右側還有崗哨,衛兵在執勤。
只是看一眼,便令人生畏。
到了大門口沒下車,立刻有一個年輕衛兵來問:“同志,您是哪個單位的?”
“我是興科的江振邦。”江振邦搖下車窗,報上名號:“來開會的。”
年輕衛兵似乎從報紙和電視上看過江振邦這張臉,哦了一聲:“是你啊!”
然后,他也沒做檢查,立刻放行,并提醒道:“小廠長,給胡處長打電話吧,讓他領您去會場。”
“好的,謝謝了。”
馮子豪開車駛入大院,江振邦則掏出手機,給昨天通知他開會的胡秘書回電話。
“胡處長,我是興科江振邦,我已經到省委大樓了。”
“……”
王浩和高飛兩個保鏢都有點緊張,因為他們倆腰間還揣著槍呢,揣著槍來省委省政府,太刺激啦!
江振邦掛了電話,隨口道:“不用怕,你們也是退伍當兵的,現在還有持槍證,怕個鳥啊?大樓里不要進,車上備著煙和禮物,子豪一會你帶著他們,選幾樣拿著,去和門衛套套近乎,交個朋友。”
“對了,再打聽打聽點政府大院的八卦,我開完會要聽。”
“好嘞!”
馮子豪應了一聲,開車倒入停車位。
江振邦就不管下屬們了,下車直奔省委大樓而去。
還沒進樓里,便見到一個約莫三十六七歲的男干部,走出樓外下了臺階迎著他走了過來,臉上掛著熱情的笑。
“是江董吧?”
江振邦聽著聲音了然:“胡處長?您親自來接啊,太謝謝了。”
“別客氣了,走吧。”
二人握了手,胡于飛笑呵呵地在前面引路:“你來的可真夠早的。”
“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級別的會,肯定得提前一些。”
江振邦跟在后面,問了個人:“您認識省委政研室的梁寶處長嗎?我聽說他最近調任到地方了?”
“對,現在應該叫梁寶縣長了,上個月末剛去鐵山縣就職了。”
胡于飛帶著羨慕地說完,恍然道:“我想起來了,這事兒還和你有關系呢。”
梁寶,曾任省委政研室經濟處的處長,也是劉學義的戰友。
當初,劉學義就是把江振邦的調研報告,送到了對方手中。梁寶對這份報告進行了編輯,刊載到了《內部參考》,連續登了五期。
后續,梁寶又和劉學義一起為這篇調報告寫了三篇解讀報告。
1月初的時候,梁寶應劉學義的邀請,還去興寧實地考察過,并和江振邦喝過一頓酒。
酒量不錯,是個很有知識才學的干部,但性格有點偏正了,或者說是過于清高。
這種性格的人,按理說不適合主政一方,不過得益于那篇調研報告,梁寶也受到了賞識,在1月末被下放到了縣基層一展抱負。
這是好事,不過這就導致江振邦這次來省里,遇不到梁寶這個熟人了……
“那是梁處長個人機遇,和我沒什么關系。”
江振邦謙虛,胡于飛則笑道:“怎么和你沒關系呢?梁處長就是因為這個才有了更大的舞臺,而且,何常委對你那篇調研報告的評價也很高,說有機會一定要跟你當面聊聊。”
何常委?
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何有為。
一句話,胡于飛就把自己的山頭亮了出來。
同時,這也算是委婉地提醒江振邦,讓他趕緊主動去找秘書長聊天。
這絕對是何有為的意思,胡于飛只是傳話的角色,說‘有機會一定要跟你當面聊聊’,而不說‘何常委要見你’,那是領導的矜持,也是試探。
這就是在看江振邦,有沒有那個情商。
大家素未謀面,你抱大腿不上趕著,還讓領導主動嗎?
連這點情商都沒有的人,在體制內就別指望能有什么成就了。
江振邦心領神會:“何常委過獎了,我那就是一點不成熟的淺見,能入領導的法眼,是我的榮幸…現在領導在辦公室嗎?”
胡于飛看江振邦很上道,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容:“應該是剛到,你要是想拜訪的話,我幫你問問?”
“那麻煩胡處長了。”
“不用客氣。”
胡于飛拿出自己的手機,走到一旁撥了個號碼交流起來,兩句話的功夫,胡于飛走了回來,臉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
“走吧,領導正好有空閑,我帶你過去。”
“謝謝胡處長。”江振邦客氣道。
胡于飛擺擺手,在前頭引路。
省委秘書長的辦公室在三樓的另一頭,門是厚重的實木門。
胡于飛輕輕敲了三下門。
“進。”里面傳來一個沉穩的男中音。
胡于飛推開門,側身讓江振邦先進,自己隨后跟了進去。
辦公室很寬敞,但陳設簡單,一個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占據了房間近三分之一的面積,桌上文件堆積如山。辦公桌后面,是一整面墻的書柜,塞得滿滿當當。
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身材微胖的儒雅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后,低頭批閱著文件,見到來人才抬起了頭。
他就是奉省的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何有為。
“領導,這位就是興科的董事長江振邦同志。”
“何常委您好。”
何有為起身與江振邦握了下手,打量一番,笑道:“英雄出少年啊…坐吧,小胡你去倒杯茶來。”
“誒。”
胡于飛立刻麻利地給倒了杯熱茶,隨后走出辦公室。
“小江,你是昨天晚上幾點到的奉陽啊?”
二人初次見面,聊得都是些聽起來沒什么營養的東西。
江振邦一邊應對,一邊在腦中飛速地梳理著關于眼前這位省委大管家的信息。
何有為,奉省本土成長起來的干部,他曾是上上任省委書記的親信,后來外放東都市擔任一把手,政績斐然。按理說,老領導到站退休,像他這樣的門生故吏,仕途基本也就走到了天花板。
可兩年前,從外地空降來的金瑞澤書記,卻出人意料地將他提拔為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安置在離自己最近的位置上。
這一手人事安排,在當時跌碎了無數人的眼鏡,但仔細想來,也不奇怪。
金書記初來乍到,需要一個熟悉本地情況、人脈廣博但又派系力量相對較弱的人來當自己的助手。
何有為正是最佳人選,用他,既能展現自己容人的胸襟,又能借他的手腕和經驗來平衡省內錯綜復雜的地方勢力,同時還能將一個潛在的小山頭徹底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
而何有為本人,也絕非池中之物。
江振邦記得,明年他大概就會接任省委副書記。再過四年,奉陽市爆發那場驚天大案,引發官場劇震,何有為又擔任了奉陽一把手,最后得以平穩落地。
這么看,何有為就不僅僅是金書記的人了,在中樞也是有天線的。
話說回來,能做到省委常委這個位置,已經是中管干部了,怎么可能在中樞沒靠山呢……
“小江,等會兒的會議,不要緊張。”
“領導們都很隨和,叫你來,主要是想聽聽你們一線改革的具體情況。”
“有什么就說什么,說錯了也不要緊,就當是跟長輩們聊聊天。”
江振邦老老實實:“謝謝您提點,您要是不在會前跟我聊聊,我還真就有點小害怕。”
何有為笑道:‘電視臺你都上了,那么多媒體采訪你也接了,怕什么呀。’
二人關系稍稍破冰,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江振邦那篇縣域經濟的調研報告上。
接著,何有為穿插著問起了江振邦的家庭、工作和學習經歷……
江振邦不動聲色的一一作答,心中也明白何有為讓自己主動求見的原因了。
大概還是金瑞澤授意,想讓這位常委親自摸摸他的底,試試他的成色。
聊了小二十分鐘,何有為提起了方清源此前去興寧調研的事兒,江振邦簡略敘述,但他擔心自己說越得多,越容易漏出破綻,搞不好讓何有為發現自己已經占了隊,索性尿遁告辭。
人有三急嘛,都能理解,而且江振邦不比常委領導,他得提前進會場啊!
從秘書長辦公室出來,上個廁所,江振邦又迎面碰見了胡于飛。
“走吧,我先帶你去一號會議室坐坐,你適應一下環境。”
“麻煩您了。”
二人穿過長長的走廊,胡于飛推開了厚重的木門。
“就這,進去等一會吧。”
江振邦道了聲謝,邁步踏入了這間足以決定奉省命運的一號會議室。
橢圓形的巨大紅木會議桌,光可鑒人,周圍擺放著一圈帶有扶手的皮質座椅,每一張椅子后面都配有姓名牌,只是此刻都還空著。
整個會議室莊重、肅穆,但并不空曠,因為…還有個人!
江振邦本以為自己提前半個多小時到,會是第一個抵達會場的,沒想到并不是。
胡于飛也有點意外,原本想走的他,又停下腳步。
那是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干部,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大風衣,腳下的高檔皮鞋擦得锃亮,一絲不茍的大背頭在窗外雪景的映襯下,反射著細微的光。
他身形修長,背著手,正眺望著省委大院里的皚皚白雪,整個人透著一股養尊在上的儒雅與從容。
聽到門口的動靜,他緩緩轉過身,視線落在江振邦身上。
胡于飛連忙上前一步,為雙方介紹。
“穆省長,這位就是興科技術集團的董事長,江振邦同志。”
介紹完,他又側過身,用極低的聲音在江振邦耳邊補了一句:“穆新光,省長助理,兼任省建設廳廳長。”
其實,根本用不著胡于飛介紹。
在對方轉身的那一刻,江振邦就認出了這張臉。
前世的奉省新聞里,這張臉的出鏡率可不低。
如果歷史沒有發生偏移,眼前這位風度翩翩的穆新光,將在今年六月份正式升任奉省副省長,兩年后在省會奉陽擔任市長,一時間風光無兩……
但是!五年后,此人因貪污受賄和擁有不明巨額財產被雙開。
六年后,因病去世!
一大早上的,怎么剛進會議室就先見了個將死的官呢?!
江振邦心中一嘆,表面恭恭敬敬地打招呼:“穆省長,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