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七點,江振邦抵達奉陽。
“我這兩生,如履薄冰,你們說,我能走到對岸嗎?”
他在出站口站住了,望著被冰雪覆蓋,人來人往的站前廣場,茫然地發出一聲長嘆。
“啊?”
旁邊的馮子豪和保鏢王浩、高飛三人都摸不著頭腦。
馮子豪猜測自己的同學老板,是在對明天開會的結果徘徊不定,感到忐忑不安,但‘我這兩生’是什么意思?不是一生嗎?
不管咋樣,馮子豪反應過來后,立刻安慰道:“能能能,肯定能!大哥你這么牛逼,你都走不到對岸,誰能走到啊?”
“不好說。”
江振邦糾結道:‘我走的太快了,也沒料到興科發展這么猛,本來還想茍一陣。結果工作三個月和市委常委掰手腕,工作半年,這就要和省委常委們斗法了…我他媽心里也虛啊!’
前世三十年的基層官場經驗以及先知優勢,是他唯一的救生圈。
但如今,那三十年的基層官場經驗似乎有些不夠用了,因為走到這里,江振邦就得走出興寧,走出基層,要和省級甚至更高層接觸了。
這個救生圈能否讓他在驚濤駭浪中活下來,能否讓他成功游到對岸,江振邦自己心里也沒底。
只能說,走一步看一步。
能看多少風光,就看多少風光,反正他這條命都是白給的。
江振邦站在出站口,出神地望了一會當下人擠人的火車站,又看向王浩和高飛兩個保鏢,低聲叮囑道:“把手槍保管好。”
二人機警點頭:“老板放心!”
現在國內還沒禁槍,要等到今年十月份才正式開始禁槍,徹底完成收繳,要持續到2000年。
而且王浩他們還是有保衛人員崗位證的,合法持槍。
所以,為了安全考慮,江振邦還是讓他們把槍帶上了。
上次南下出差,沒讓保鏢帶槍,是因為同行的人很多,這次開會,算上江振邦自己只有四個人,那就必須要帶著槍,加強安保力量了。
這年頭全國治安環境,不是能簡簡單單用一個“亂”就能形容的,換做后世的零零后,可能都沒法想象。
老百姓晚上敢出門遛彎,那得是2010年后,天網監控全面落地的事兒了。
如果在這個時代你敢夜里出門,被搶劫是大概率事件,被超度也不是沒可能。
即便不出門,碰著你倒霉、有錢,也容易被入室搶劫。
興寧老家的治安還好些,像奉陽這種省會城市,以及南方的大城市,甚至是首都,治安環境都是比較嚴峻的。
深究其原因有很多,最表面的,是由于經濟體制改革引發的下崗潮已經有了苗頭,下崗工人增多,沒有經濟來源,導致犯罪率上升,社會上群魔亂舞。
車匪路霸泛濫成災,火車上搶劫殺人輪J事件層出不窮,一堆傳奇悍匪、黑幫頭子都在這時候聲名鵲起,形成了所謂‘江湖’。
南方一個村,總共三千多人,大幾百號年輕人集體去大城市,干飛車搶劫,號稱砍手黨村!
當然,這些也不過是小打小鬧。
最主要的是前些天,明確地講是2月2日,發生了一起震驚全國的大案,由此96年全國開始了第二次“嚴打”活動……
總之,來奉陽開會可以不帶筆,但必須帶槍!
“江董,一路辛苦。”
“不用客套,去酒店。”
來接站的是興科奉陽分公司的負責人杜長春,目前這個分公司剛把架子搭起來,在奉陽籌備小靈通項目的前期工作,還負責招聘技術人才。
剛坐上車,江振邦在車上便給高源打了個電話,隨后電話被遞到了方清源手中。
“伯伯,我到奉陽了,明天的會議精神是?”
方清源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昨天開的常委會,常委們聽取了羅省長對興科匯報,并對興科的股權劃分方案進行了討論…財帛動人心啊。”
“預料之中吧,金書記的態度呢?”
方清源輕嘆了口氣:“他沒態度,你不用看別人,堅持自己的原則,做正確的事吧。”
江振邦心中了然,瞬間明白了奉省一把手在這件事上的立場。
那就是:沒立場!
明年金瑞澤就要到站下車,對他而言,最大的政治訴求就是穩。
穩穩當當地退休,留下一個平和的局面,一個不好不壞的名聲,這就是他的追求。
所以,金瑞澤不會強硬地壓下興寧市和興科的不滿,直接將興科全盤上收到省里。
否則這事兒若真變成一樁政治丑聞,把發展迅猛的興科搞成爛攤子,他退休前的臉面往哪擱?他擔不起這個責任。
但是,金瑞澤也不會同意那個四三三的方案,那就等于得罪了一大批等著分蛋糕的省委常委,而且他沒準也有點小私心。
所以,金瑞澤選擇了最穩妥,也最符合他這個一把手的方式——當裁判,做調停。
張國斌想以大欺小,那就過了。
但常委們都是想聽聽基層聲音,見見江振邦本人,金瑞澤也不好拒絕,加上他自身可能也想見一見江振邦,索性選擇擴大會議規模,叫方清源這邊的政府班子成員也參加,人多了,張國斌等常委也不好在會上過于咄咄逼人。
這就足夠了!
金瑞澤如此態度,讓江振邦心中舒了一口氣。
書記只做公正的裁判,省長是自己靠山,其他常委即便眼饞,也得克制,情況還不算壞。
“好的,我明白了。”
“另外。”
方清源緩緩道:“王部長對你非常欣賞,在會上幫你說了好話,但這也是你來參會的誘因之一。”
“嗯?他都說什么了?”
方清源將省委常委會上的各方發言,都具體講了講,包括王志成對他全方位無死角的夸贊。
江振邦聽完沒有欣喜,只是冷靜地和方清源討論起王志成這番話的目的。
身為組織部長,王志成對一個干部做出任何夸獎,都不能算是惡意捧殺。
所以,對江振邦來說這是好事,雖然讓別人找到由頭,叫江振邦來參會搞了一出大會審,但這也不能怪到王志成的頭上。
更關鍵的是,王志成明確表態,興科即便升格為省屬,江振邦也要繼續擔任董事長。
這等于是在常委會上,提前為江振邦的位子打下了鋼印,上了死鎖。
有了組織部長王志成的這番定調,以后不管興科的股權如何劃分,省里其他勢力再想伸手摘桃子、把江振邦本人踢出局,難度都將呈幾何倍數增加。
從這個層面看,王志成確實是幫了江振邦一個大忙,相當于給他披上了一層來自組織部門的護身鎧甲。
但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尤其是在這種級別的政治博弈里。
未來等陳玉彬退休,興科集團黨委書記這個職務,王志成要有一定話語權。
作為組織部長,這也是應有之義。
方清源道:“等確定興科省屬后,我會和王部長、金書記他們溝通的,選一個老成持重,各方都能接受的同志過去,盡量減少對你掣肘,放心吧。”
江振邦說:“明白,那明天會議上,王部長還能幫著咱們……”
“這個你就別指望了。”
方清源打斷道:“王部長和金書記的態度是一樣的,講平衡。”
“不過,明天除了常委之外,政府班子的領導也會參會,所以你不要太擔心,會有人幫你說話的。”
那我就只能指望省長伯伯您了!
江振邦笑著說是,了解了具體形勢后,二人在電話里開始商量起明天在會場上,雙方該如何不著痕跡的打配合。
這件事很有難度,既不能讓其他省領導們,看出江振邦已經站到了方清源這邊,又要把興科433的股權歸屬敲實。
這就非常考驗兩個人的演技和臨場反應能力了!
這通電話,從江振邦坐上車開始,一直持續到他入住卡萊大酒店套房,前前后后,足足講了一個半小時。
沒有和方清源私下碰面,只用電話溝通,是因為這種時候,必須要避嫌,減少一切暴露的可能。
“老板,來吃飯啊,這酒店做的菜味道還不錯。”
因為要趕火車,眾人都沒吃晚飯,所以到了酒店后,馮子豪就要了幾個菜,正在和王浩他們吃著,看江振邦掛了電話,立刻招呼起來。
“你們先吃吧。”
江振邦頭也沒回,隨口回應,繼續站在窗戶前,俯瞰著城市夜色……
如今的奉陽夜景,實在談不上璀璨,大片的區域都是沉沉的暗色,只有主干道上,才有幾串昏黃的路燈,連成斷斷續續的線。
這座共和國的長子,眼下只有暮氣沉沉的疲態。
江振邦沉思片刻,忽然道:“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之后幾句,是什么來著?你們誰還記得?”
不知是初中還是高中的語文課本上,學過這首《七律·長征》,現在他還真有點忘了。
馮子豪停下筷子,思索道:“五嶺逶迤(Wēi yí)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
王浩接最后一句:“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
江振邦微微點頭,轉身在沙發上坐下,拿起飯碗笑道:“我們也要正式開始屬于自己的長征啦。”
馮子豪只感覺有些心潮澎湃,遙想此前幾個月他還是漁民的兒子,賣臭魚爛蝦的小商販,如今跟著江振邦坐進了省城最高檔的酒店套房,明天,自己的老板則要跟那些省委大員們開會了。
這是何等的際遇呢?
馮子豪笑:“你指揮,我們就咵咵往前沖,誰擋路就干死誰!大丈夫當馬革裹尸,兄弟們都是跟你干大事業來的!是不是啊,浩哥?”
王浩重重點頭:“誰擋路就干死誰!”
“你們這個思想覺悟不行,太暴力了,這樣不好,不利于團結同志啊!”
江振邦哈哈一笑,然后讓馮子豪又要了幾瓶啤酒,一邊吃飯,一邊和奉陽分公司的杜長春經理聊起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