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紅無線電廠,脫胎于離這不到兩公里的軍工企業錦寧機械廠。
八十年代中期,廠區里車水馬龍,繁榮鼎盛,錦紅廠不僅與錦寧機械廠合建了自己的家屬樓,還有招待所、醫院、子弟學校,儼然一座功能齊全的小社會。
如今錦寧機械廠的狀況不太好,錦紅廠也因長期停工,連職工食堂的大門都上了鎖,積了厚厚一層灰。
但今天中午十一點半,食堂那兩扇緊閉的鐵門居然敞開了。
辦公室還特意下了個通知:“有飯,來吃?!?/p>
陸陸續續趕來的職工們將信將疑,當看到打飯窗口里那冒著熱氣的大鐵盆,聞到久違的肉香時,所有人都騷動起來。
“哎喲我的媽,還有肉啊!”
“大師傅,這菜、這肉是哪來的?照這么吃,咱廠子還能撐幾天?”一個膽大的工人湊到窗口,打飯之余隨口一問。
掌勺的大師傅老錢,滿臉紅光,樂呵呵地用大勺敲了敲盆沿:“想什么呢!就今天這一頓!以后你們再想來食堂吃飯,就得等廠子正式復工了。”
“吃一天也行啊!”
“新廠長入職當天就有肉吃,要是每天都換個新廠長,咱的是不是每天都能有肉吃???!”
人群里一陣哄笑。
“你可閉嘴吧!”
大師傅老錢有點不樂意了:“這些食材是小廠長的朋友送到廠后勤的,滿滿兩大車,都是免費送的!你以為換了別人當廠長你能吃到肉?”
“免費?不是廠里采購的?”
“怎么還真有免費的午餐啊?”
眾人驚奇不已,讓老錢解釋清楚。
老錢也嘖嘖稱奇:“對方姓丁,是個開商店的老板,我跟他聊了幾句,他說自己也是下崗工人,在江廠長的幫助下才賺了點小錢,祝愿咱們錦紅廠在江廠長的帶領下,盡快發展起來走上正軌!”
“什么超市?”
“是不是醫院對面那家叫什么老兵超市的?”
“好像是這個名?!?/p>
“哈!你別說,這新廠長年齡雖小,但很有人脈??!”
“可不,剛一上任就辦了這么多好事兒,有力度!”
職工們議論紛紛,上午發工資的激動勁兒還沒過去,中午又吃上了肉菜,這兩件事連在一起,讓江振邦這個名字在工人們心里,一下子變得沉甸甸的,具體起來。
而江振邦與羅志余三人發生肢體沖突的事件,也在迅速傳播……
“你們聽說沒有?黨委會上,羅志余、李東升和宋忠寶他們仨,和新廠長打起來了……假什么,我親眼看到的!”
“我也看到了,真的。這事老羅他們真不地道!小廠長滿身鞋印子!”
“還他媽三打一?這不倚老賣老嗎?他平常霸道慣了,新廠長來了看人年齡小就欺負人?”
“狗東西一個,他干了這么多年,不如新廠長來一天,要我說,他就該趁早滾蛋!”
拿誰的錢,就歸誰管。
誰能給肉吃,就向著誰說話。
這不叫有奶就是娘,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觀念。
羅志余等人雖然在廠里干了多年,但能力也就那樣吧,最有能力的那批,早跟著原廠長辭職南下了。
雖然有一批與羅、李、宋三人交好的中層干部,但此刻卻也默不作聲,任由職工們批判自己的上司……
小食堂內,江振邦和陳玉彬、王輝等人也聽到了外面的議論聲。
眾人心思各異,而江振邦卻沒太在意,對高志遠說:“把老丁送來的水果干果和奶糖分出一批,送給保衛科那去,讓他們值班的時候吃。我們班子成員每個人再分一點,下班前拿回去給家人嘗一嘗。剩下的保存好,留著給技術科和技術團加班時候吃。”
高志遠點頭稱是,從心里默默將送羅志余三人排除掉班子成員,又說:“丁老板為人大氣,咱們廠格局也不能小了,廠子的后勤以后是不是從他那進貨?”
江振邦沉吟道:“招待技術團可以高規格,但總體上,我對后勤就一個要求,物美價廉!”
“廠子現在窮啊…老丁那的貨雖然不錯,但還是有點貴,你不要因為他是我朋友,送了點東西,就搞這個,劃不來的?!?/p>
高志遠心里舒了口氣,連連點頭。
何文明先是感謝廠長,接著又說:“現在技術科的人都很有干勁,有三個已經找到新工作的職工我也做了思想工作,讓他們回來了,大家都準備在江廠的帶領下盡快攻克研發任務?!?/p>
江振邦嗯道:“回來的也可以考慮補發一個月工資,你自己做主?!?/p>
眾人閑聊之余談的依舊是工作,王輝忽然道:“羅廠…羅志余他們都沒來吃飯,應該是在辦公室打電話?!?/p>
“由他們去告狀吧,我不是不講人情,也沒必要非得讓他們辭職,但他們要是繼續對抗改革,那這就不以外物而轉移了?!?/p>
陳玉彬一聽江振邦說這話,立刻沒什么胃口了,放下筷子,表情凝重警告道:“那你也不能打人!你要是再敢動手,不管打誰,我第一個叫警察!”
江振邦哈哈一笑,承認錯誤,并發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眾人聽完也沒安心多少,更覺得他能屈能伸,靈活多變。
……
“走,你們看好家,我們早點去車站接人?!?/p>
午飯后,何文明和閆曉芳留守廠里,江振邦則帶著陳玉彬、王輝、高志遠,以及三十個從廠里挑出來的能歌善舞的男女職工,組成了歡迎隊。
他們坐上廠里的一臺松陵客車,朝著興寧火車站駛去。
下午兩點,抵達火車站,一行人下了車。
高志遠麻利地指揮著那三十個男女職工,在出站口找了個顯眼的位置,拉起“熱烈歡迎奉陽工業學院專家教授蒞臨我廠指導工作”的橫幅。
然后,職工們無論男女,每人都捧起鮮花,其中一個氣質好的中年女員工站在C位,先是帶著眾人開嗓,接著便合唱排練《友誼地久天長》。
這引得不少旅客駐足觀望。
江振邦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覺得效果還不錯,滿意地鼓掌又豎起大拇指,跟陳玉彬、王輝二人小聲聊起天來。
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有時候就是必不可少的。
沒過多久,一輛黑色的桑塔納駛了過來,停在不遠處。
“陳局來了。”陳玉彬提醒一句。
江振邦點點頭,與陳玉彬、王輝一同迎了上去。
車門打開,陳愛軍一邊接著電話,一邊下了車,眉頭微微皺著。
江振邦三人很有眼色地停住腳步,在旁邊耐心等著,沒有上前打擾。
站前廣場上人聲嘈雜,但陳愛軍的聲音不大,可那幾句關鍵的話卻清晰地飄了過來。
“嗯……他動手打人了?”
“羅志余被打暈了?另外兩個每人也被踹了一腳?”
陳愛軍說話時,眼睛一直若有若無地瞥向江振邦,
江振邦特意沒換衣服,中午在食堂扒飯的時候,還故意把襯衫上的幾個鞋印子又拍了拍,讓灰塵更均勻一些,現在看著就像是被人踹了好幾腳后留下的陳年舊跡。
“我知道了,他本人就在我旁邊,我問問他?!?/p>
最后,陳愛軍掛斷了電話,大步上前,表情嚴肅:“說說吧,怎么我前腳剛走,后腳你們就打起來了?”
江振邦嘆息一聲,懊惱又自責:“情況在電話里您都聽到了,現在您也親眼看到了,我就不展開說什么誰打誰,誰先動的手了……丟人吶?!?/p>
你好意思說嗎?你也知道丟人?!
王輝老頭直接扭過頭去,可能是煙癮犯了,直嘬牙花子。
陳玉彬面無表情。
陳愛軍皺眉道:“那你想說什么?能說什么?”
“我只說一件事!”
江振邦則正色道:“在這個突發情況發生后,錦紅廠黨委已經開會形成統一意見,免去羅志余、李東升、宋忠寶三人的副廠長和黨委委員職務。而且,大家認為最好還是請局里出面,給他們換個單位,調離錦紅廠,否則肯定會影響后續改革工作?!?/p>
言罷,江振邦將手上一個薄薄的文件袋遞了過去:“這是黨委會決議的正式行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