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振邦仿佛沒聽到臺下的異動,繼續用他那平穩的語調念著:
“第二,進一步深化國企改革,即以市場為導向,以技術為核心,以效益為中心。各單位須在兩周內,根據上級文件精神,向領導小組提交適合各廠自身情況的改革與振興的方案。”
“方案需要包含但不限于:產品結構調整計劃、技術升級路線、市場營銷策略、冗余人員分流安置辦法以及未來三年的財務預算。方案不合格的,一律打回重做。三次不合格者,單位負責人由市領導進行誡勉談話。”
“第三,關于專項資金的使用。該資金將作為改革引導基金,不做平均分配和無償劃撥。國資局將成立專家評審組,對各單位提交的改革方案進行評級。”
“評級為優的,市財政將以項目投資、貸款貼息、融資擔保等形式,予以重點扶持。評級為差的,無資金支持,并將列為首批關停并轉的對象。”
總之,整篇方案是一環扣一環,蘿卜加大棒。
先用紀委審計的棒子把所有人都打懵,再用五百萬的蘿卜吊起一絲希望,逼著所有人必須按照他劃定的跑道去跑。
“本方案宣讀完畢。”
江振邦念完最后一個字,合上文件,對著臺下微微頷首,然后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整個過程,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剛宣讀的不是一份決定十幾家企業、數千名職工命運的方案,而是一份普通的天氣預報。
而臺下的雜音卻越來越大。
“大家肅靜,我講兩句。”
劉學義出聲強調了下秩序,臺下瞬間安靜,他不緊不慢地發言了:
“振邦同志剛才講的方案,代表了市委、市政府的意見,也代表了領導小組的決心。”
“有些同志可能不理解,搞國企改革,為什么要把紀委和審計的同志也請出來,成立什么聯合督察組?是因為我們喜歡折騰嗎?不是。”
“是因為有些同志,根本就沒把市委市政府的部署放在心上!”
劉學義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加重:“三個月前,領導小組成立。當時,小組向在座的每一家廠子都下發了一份《改革意見》,要求各國營廠組織學習,并結合自身情況,逐步落實下去。”
“但截止到現在,總體進展緩慢,除了少數像興科廠這樣成功改革的例子外,我還看到兩種現象,很不好。”
“一種是‘等、靠、要’,覺得廠子是國家的,天塌下來有政府頂著,毫無作為,對改革工作毫無實質推進。這是思想認識不到位,是懶政,要嚴肅批評!”
話音剛落,臺下便有幾位廠長下意識地低下了頭,手中的筆在筆記本上無意識地劃拉著。
“還有一種現象,更值得我們警惕。”
劉學義緩緩道:“那就是有些人,把改革當成投機取巧的機會,打著改革的旗號,行中飽私囊之實。”
“企業連年虧損,職工工資都發不出來,他們這些廠領導還在搞豪華裝修,還在買進口小汽車。更有甚者,借著資產重組、產權變更的名義,動起了歪心思。”
“把廠里最好的設備,當廢鐵賣給自己的親戚;借著搞活經營的名義,把黃金地段的門市,低價承包給自己朋友…你以為別人不知道嗎?這種行為,不是改革,是犯罪!”
“我今天就把話說明白一點,市委市政府推動國企改革的決心是堅定不移的。這條路,是必須要走的陽關道,不是可以商量著繞過去的獨木橋。誰要是思想不端正,行動不積極,甚至心術不正,那就不要怪組織不講情面。”
“個別同志,我現在還叫你同志,是念在你過去的功績,希望你不要執迷不悟,能夠及時懸崖勒馬,重新走到正路上來,否則,等待你的只有黨紀國法的制裁!”
劉學義說完這些,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
朝陽山釀酒廠的廠長王長海眉頭緊皺,低頭伏案專心用鋼筆在本子上做會議記錄。
但實際上,他只是在紙上畫出了一個又一個不規則的圓,顯然,心情并不如表現的那樣平靜。
會場里,死一般的寂靜。
“今天的會議就到這里。”
夏朗見火候差不多了,宣布道:“請大家回去后,在兩周之內,把本單位的改革方案報送至國資局發改科,小組會對改革方案進行評級。散會!”
“瞎幾把搞!”
“這可怎么得了啊?”
會議結束,大禮堂里被壓抑不住的嗡嗡聲所取代。
市直機關的一把手大多數起身離開,但剩下的那十四位國營廠廠長卻不敢這么走了,他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查賬!
還是紀委、國資、審計三堂會審!
這跟把刀架在脖子上有什么區別?哪個廠子的賬經得起這么查?
別說小金庫、賬外賬了,就是逢年過節給上級單位送點土特產,走的賬目都不干凈。真要上綱上線,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誰都跑不了。
“這是要干什么?要把我們一網打盡嗎?”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廠長,臉色憤恨。
有人不太在意地搖頭:“就是嚇唬嚇唬咱們,想把改革工作推下去,動不了真格的。”
“不好說!”
有人低聲罵道:“江振邦那小子可是他媽真下死手啊,入職當天在會議室,一個腮炮把羅志余都干暈了……艸,他爹當年都沒這么囂張!”
“噓!你小點聲!”旁邊的人趕緊拉了他一把,朝主席臺上瞥了一眼。
主席臺上,劉學義和夏朗已經起身離席,陳愛軍跟在后面。
唯有江振邦,還慢條斯理地收拾著自己的文件,似乎完全沒把臺下的騷動放在心上。
終于,有幾個膽子大些、自覺問題不大的廠長,硬著頭皮朝主席臺走去,臉上擠出笑容,想跟江振邦套個近乎,探探口風。
“江科長,江董事長……”
江振邦抬起頭,看著圍過來的幾人,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各位廠長有事?”
“方案的事,我們有些地方還不太明白……而且我們肉聯廠的情況也確實不太好,希望江廠長有時間給我們指點迷津啊。”
江振邦擺手:“現在不行,我還得開個小會,去和審計、紀委的同志們商量聯合督察組的工作,我改天有時間,再去你們那看看,好不好?”
然后,他朝臺下招了招手,孟啟辰立刻快步走了過來,江振邦介紹道:“這位是發改科的孟啟辰同志,也是興科技術公司的董事。”
“具體方案的細節問題,你們可以找他咨詢,他會給大家詳細解答。”
說完,江振邦夾起公文包,對眾人微微頷首,便徑直從側門離開了,留下孟啟辰一個人面對著一群神情各異的廠長。
眾人看著江振邦離去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
這小子,把他們這些老家伙晾在這里,派個更小的毛頭小子來應付,可偏偏他們還發作不得。
孟啟辰看著眼前一張張或憂慮、或憤怒、或諂媚的臉,心里暗自感慨。
幾個月前,自己還是個鄉下中學的老師,如今卻站在這里,代表著江振邦,代表著市里最強勢的科室,接受這些昔日需要仰望的國營廠領導的咨詢。
真是不艸你們嗎,你們不知道誰才是你爹啊!
我還沒進去呢,你們就怕成這熊樣了?
孟啟辰挺直了腰桿,學著江振邦的樣子,臉上掛起職業化的笑容:“各位廠長,關于方案有什么問題,我們現在就可以在這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