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振邦做小透明,劉學義和夏朗位置在那擺著,卻不能不發言。
二人對視一眼,劉學義先開了口:“我傾向于嚴辦,但要講究方式方法。既要打掉王長海的氣焰,又要穩住其他人。這個度,不好把握。”
夏朗嗯了一聲:“證據和民怨已經把我們推到了這兒,釀酒廠兩百多號工人盯著,市里其他廠的工人也在看著。我們今天要是手軟了,明天丟掉的就是市委市政府的公信力。”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當然,強硬手段可能會帶來陣痛,這是我們需要提前預判和應對的。”
又是一番滴水不漏的太極推手,說了等于沒說。
公室里煙霧繚繞,一片死寂。
孫國強眉頭擰成個疙瘩,目光在煙霧中逡巡一圈,最后,精準地落在了角落里幾乎快要跟背景融為一體的江振邦身上。
“振邦,你是這次國企改革的發起者,也是督察組的成員,對一線情況最了解。這件事,你怎么看?”
我不想看。
江振邦迎著孫國強幾乎要將人洞穿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
“書記,這個事我不方便發言。我只負責國企的發展和改革工作,其他的,不在我的業務范圍內。”
“……”
孫國強眉頭緊皺:“你是聯合督察組成員,讓你發言你就發言!”
江振邦轉頭,視線分別掃過張政平與徐震:
“雖然我在督察組,但我只負責國企的發展和改革,這是我職責。”
“至于其他的,國法有張書記,黨紀有徐書記,我相信兩位書記會給出最專業的判斷。”
說完,他表情瞬間變得無比堅定,雙眸里滿是忠誠的光。
“但無論市委市政府做出什么決定,我都堅決擁護!”
哎呀我艸!
張政平和徐震兩個官場老油條,之前沒跟江振邦打過什么交道,此刻聽聞此言,交換了一個微妙的眼神。
好家伙,名不虛傳啊!
這小子滑得跟泥鰍一樣,滴水不漏,不僅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還順手把他們兩個給架了上去。
什么叫黨紀上有紀委,國法上有政法委?
這不就是委婉地提醒所有人,這事兒得按規矩辦嘛!
當然,你們市委市政府不按照規矩辦,我也一點意見都沒有,領導說啥是啥。
一時間,辦公室里再次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只有裊裊的青煙在無聲地訴說著在場諸公復雜的心緒。
半晌,還是孫國強打破了僵局。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煙頭狠狠摁在煙灰缸里。
“既然已經掀開了,那就沒有再捂回去的道理。”
他看向張政平和徐震:“紀委這先把人雙規審查吧,別讓人跑了。”
“再讓公安和督察組一起入駐釀酒廠,正式立案調查,讓辦公室下個通知,一會就召開常委會通個氣……我艸他血媽的!一群王八羔子!”
一聲粗口,暴露了這位市委書記內心的極度煩躁與無奈。
他不想碰刑法這條紅線,可督察組第一天就給了他這么大一個“驚喜”,逼得他不得不下這個決心。
隨著一把手表態,其他人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按規矩辦好啊,按規矩辦也就是得罪人而已。
不按規矩辦,那群情激憤之下,烏紗帽都容易保不住。
張政平松了口氣,立刻接話:“公安局派個副局長進督察組,把案子查實查清,紀委雙規王長海后,可以讓他們坦白交代,視對方態度酌情處理。這個案子,要**理,更要講政治。”
“對。”孫國強緊繃著臉點頭,“政治大局不能破壞,一定要實事求是,沒有實打實的證據,決不能要人腦袋!”
潛臺詞就是:你千萬別給我查出個能判死刑的鐵證來,真砍了王長海的腦袋,那影響就太壞了,人家也會狗急跳墻,徹底陷入瘋狂。
張政平默然點頭。
他了解過督察組初步掌握的材料,王長海等人利用職權至少貪了五百萬,在這個年代,數額特別巨大,情節特別嚴重,槍斃都夠了。
但有些事,只要證據砸得不是那么瓷實,操作空間還是有的。
法律條文,在他那兒呢!
判個幾年,也就差不多了。
“王長海是小問題,關鍵是其他廠子怎么辦?”
孫國強迅速切換了話題,看向夏朗和劉學義,沉聲道:“要是都像查王長海這么查,這批廠長我看全得進去!到時候誰來干活?全市的工業都要停擺嗎?”
這才是問題的核心。
法不責眾,一個王長海好辦,一群“王長海”怎么辦?
劉學義沉吟道:“我認為,除了王長海這類情節特別惡劣的,其他國營廠,還是要給他們一個主動坦白、爭取寬大處理的機會。”
孫國強問:“你們覺得呢?”
“我沒意見,治病救人是紀委工作的原則。”
徐震表示贊同,張政平則再次強調改革大局的重要性。
一直沉默的江振邦忽然說:“各位領導,我有一點不成熟的想法。”
孫國強眉頭緊皺:“講。”
“紀委或者督察組可以下一個通告,讓所有國營廠領導主動向紀委部門交代問題,上交違紀所得。如果沒有原則性錯誤,組織承諾只做黨紀和政紀處分,不追究刑事責任。既能懲前毖后,又能穩住大局,避免引起更大的動蕩…領導們覺得如何?”
孫國強眉頭舒展開來,第一個表態:“這個辦法好。具體政策,徐震書記你和夏常務商量出來,盡快拿出章程出來,等到常委會一起通過了。”
徐震從善如流:“沒問題。”
這算是給事情定了個初步的調子:區別對待,分級處理。
但夏朗像是想到了什么,憂心忡忡地補了一句:“我還是有點擔心,別等我們這邊剛處理完釀酒廠,督察組到了下一個廠子,半天時間…那舉報信箱又滿了。”
話音落下,剛剛緩和的氣氛瞬間再次凝固。
辦公室里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幾道若有若無的視線,或審視,或懷疑,或探究,齊刷刷地落在了江振邦身上。
都看我干什么?
張大鵬這孫子到底在背后說我什么壞話了?怎么這么快就懷疑到我頭上了?
江振邦眼皮猛地一跳。
領導們不說話,只用眼神若有若無地掃量他。
江振邦眼皮下垂,索性裝死。
比定力?誰怕?
辦公室沉默了好一會,孫國強忽然發聲,有點不耐煩:“在國資局的那個,你了解國營廠情況,你來講。”
都不叫振邦了?!“在國資局的那個”是什么稱謂?
“啊?講什么?”江振邦如夢初醒。
劉學義看不過去了,提醒道:“像釀酒廠這種整個班子都**掉的情況,多不多?全市有幾個?”
“雖然我在國資局工作,但我工作時間比較短,我的了解也比較有限……”
江振邦先定了個調子,接著道:“在這種情況下,我個人認為,像王長海這樣貪心不足,又膽大包天到拖欠工人工資的,還是是少數個例。大部分廠長,就算有點小毛病,也不至于搞得天怒人怨。”
他話鋒一轉,邏輯清晰地補充道:“而且,督察組不是先讓國營廠領導主動交代問題么?如果他們坦白的情況,和群眾舉報信上反映的差不多,那就說明他態度誠懇,真心悔過,組織上也沒必要揪著不放,一罪二罰了。”
“除非他還敢隱瞞不報,被揭發出新的問題,那性質就不同了,我們再另行討論。”
“哦?”
孫國強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反問道,“你確定,王長海只是個例?”
也就一二三四五……
江振邦沉默兩秒,答非所問:“書記,國企改革就是刮骨療毒。不把毒去掉了,新肉是長不出來的。”
國企改革,就算沒有視死如歸的精神,也得有壯士斷腕的勇氣!
反正你就等著看我給興寧市委市政府整個大活就完事了,這他媽才哪到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