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科大學的清晨,以一種與戈壁截然不同的韻律蘇醒。
這里沒有風沙撕扯天地的嘶吼,沒有土坯房在夜風中戰栗的呻吟,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神圣的寂靜,被遠處訓練場上傳來的、富有金屬質感的晨練口號聲刺破——
那聲音整齊劃一,帶著年輕的力量感,像是這所高等學府沉穩心跳的有力搏動。
天光,比戈壁灘亮得更早,也更顯克制。
東方的天際先是泛起一層淡淡的、如同青瓷般的釉色,隨后才小心翼翼地渲染開些許暖黃,光線均勻而柔和地鋪灑下來。
照亮了巍峨莊重的蘇式教學樓群,照亮了筆直如線的林蔭道,照亮了每一片草坪上掛著露珠的草葉,最后,也照亮了佇立在主樓前那個瘦小、孤單,與周遭環境顯得格格不入的身影——拾穗兒。
她像一株被偶然的風從遙遠荒漠卷來,誤入參天喬木林的、名不見經傳的沙生植物,帶著一身與生俱來的、與這片精致秩序格格不入的土腥氣和倔強。
她身上那件奶奶用各色碎布拼湊、棉花早已板結的舊棉襖,在周圍同學們統一挺括的作訓服或常服映襯下,顯得如此扎眼,卻又如此固執地宣示著她的來路。
她的影子被晨曦拉得細長,試圖觸摸這陌生學府威嚴的門楣,卻終究顯得薄弱而飄忽,恰如她此刻內心那份被巨大環境反差擠壓得幾乎變形的敬畏與茫然。
她手中緊緊攥著的,是那本邊緣已磨損得起毛、封面早已在無數次摩挲和風雨侵襲下消失無蹤的練習冊。
這本冊子,是她全部知識的起點,是她與過去那段艱難歲月最緊密的連接,此刻卻像一塊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不合時宜的化石,在她手中微微顫抖。
身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那些與她年齡相仿的學子們,步履匆匆,眼神明亮而篤定,懷里抱著厚如城磚、散發著嶄新油墨氣息的精裝專業書籍,腋下或許還輕巧地夾著閃爍著金屬冷光的筆記本電腦。
他們三三兩兩,擦著她的肩膀走過,空氣中飄來他們熱烈而快速的交談碎片:
“……關鍵在于量子糾纏態在通信中的穩定性建模……”
“……上次仿真數據顯示,無人機集群在復雜電磁環境下的導航誤差還需要優化至少兩個數量級……”
“……新型碳纖維復合材料的鋪層設計,直接關系到下一階段航天器的有效載荷……”
這些詞匯,不再是那本被她翻爛的舊雜志上,那些讓她心馳神往、卻終究隔著一層毛玻璃的遙遠概念。
它們變成了身邊這些同齡人呼吸般自然的日常語言,變成了構筑他們精神世界的尋常磚石。
每一個音節,都像一顆冰冷而堅硬的石子,密集地、毫不留情地砸進拾穗兒的耳膜,在她空曠而渴望知識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惶恐的漣漪。
她努力地、近乎貪婪地豎起耳朵,試圖捕捉那些對話中她或許能理解的只言片語,卻發現它們如同加密的符碼,每一個字她都認識,連在一起卻構筑成她無法攀越、甚至無法窺見其輪廓的智慧高峰。
她下意識地、用力瞇了瞇那只視力不佳的左眼,仿佛這樣就能驅散眼前的迷霧,將那高深的知識看得更真切些。
然而,視野里的那層“霧”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因為這種認知上的巨大鴻溝和內心深處翻涌而上的焦慮,變得愈發濃重,沉甸甸地壓迫著她的視神經,也壓迫著她的心臟。讓她感到一陣陣輕微的眩暈和呼吸困難的窒息感。
那只緊握著破舊練習冊的手,手心沁出的冷汗,已經將粗糙的紙頁邊緣洇濕了一小片。
第一堂《高等數學》課,在一間足以容納百余人的階梯教室里進行。
明亮的、毫無陰影的日光燈將室內每一個角落都照得如同雪洞,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黑板一塵不染,靜靜地等待著知識的書寫。
授課的是一位年過半百、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戴著厚重黑框眼鏡的老教授。
他的脊背挺直,帶著一種屬于學者的清癯與嚴謹。
沒有多余的寒暄,沒有鼓舞人心的開場白,教授直接切入主題,聲音通過麥克風被放大,清晰、平穩,不帶多余的感**彩,卻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他的板書速度極快,白色的粉筆在黑板上“噠噠”作響,那聲音密集而清脆,如同沙漠邊緣驟落的冰雹。
一行行復雜得令人眼花繚亂的微積分公式,一個個抽象得仿佛來自異世界的數學符號,伴隨著他沉穩的語調,像決堤的江河,奔涌而出,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效率,迅速覆蓋了一塊又一塊光潔的黑板。
邏輯鏈條環環相扣,推導過程流暢得如同經過精心編排的舞蹈,每一個跳躍都顯得那么理所當然。
拾穗兒坐在靠近講臺的位置,幾乎將整個上半身都匍匐在了嶄新的、散發著淡淡木材與油漆混合氣味的課桌上。
她的右眼瞪得極大,瞳孔因為全神貫注而微微收縮,像最忠誠的哨兵,死死追隨著那枚在黑色“原野”上縱橫馳騁的白色粉筆頭,不敢有瞬間的懈怠。
手中那支入學時新領的、筆身還帶著金屬獨特涼意的鋼筆,在她的驅使下,在空白的筆記本上瘋狂地劃動、跳躍,試圖將那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知識洪流,一滴不漏地承接、記錄下來。
然而,她書寫的手速,她那建立在沙地演算和土墻刻寫基礎上的思維轉換速度,遠遠跟不上教授那建立在深厚學養和多年教學經驗之上的、行云流水般的講述節奏。
那些看似輕巧的邏輯跳躍,那些被省略的、“顯而易見”的中間步驟,對她而言,就像是戈壁灘上瞬息萬變的海市蜃樓,驚鴻一瞥,卻在她試圖理解時,驟然消散,留下大片的空白與迷茫。
汗水,不受控制地從她的額角、鼻尖滲出,匯聚成珠,順著她清瘦的臉頰線條滑落,有的滴在攤開的筆記本上,暈開一小團藍色的墨跡。
她緊握筆桿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關節僵硬地凸起著,呈現出缺乏血色的青白。
掌心那些深嵌的、如同命運烙印般的炭黑紋路,被不斷滲出的、冰涼的冷汗浸泡著,邊緣開始模糊、暈染,像一幅年代久遠、又被水汽打濕的古老拓片,無聲地訴說著與眼前這現代化、高效率課堂截然不同的、充滿風沙與掙扎的過往。
“叮——鈴鈴——”
課間休息的鈴聲驟然響起,清脆而富有穿透力,對許多學生而言或許是短暫的放松,對拾穗兒卻如釋重負的鐘聲。
教授剛剛將最后一截粉筆頭輕輕放入粉筆盒,拾穗兒就像被無形的彈簧驅動。
“騰”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她抱起那本厚重得幾乎與她體重不相稱的《高等數學》課本,腳步因為急切和虛弱而顯得有些踉蹌,幾乎是跌撞著沖到講臺前,用自己單薄的身體,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卻異常堅定的屏障,攔住了正準備走向講臺邊拿起水杯的老教授。
“老……老師,”
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像寒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火苗,微弱得幾乎只有貼近的她與教授才能聽清,那顫抖里飽含著難以掩飾的緊張、深深的羞愧,以及一絲孤注一擲的勇氣。
“對……對不起……打擾您休息……剛才,剛才您講解的那個‘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證明過程……從第二步到第三步的轉換……我,我沒看明白……沒跟上您的思路……”
她的頭顱垂得極低,幾乎要完全埋進懷中那本硬殼課本形成的狹小空間里,濃密卻有些干枯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著,不敢去迎視教授鏡片后那雙可能蘊含著責備或失望的目光。
仿佛主動承認“沒聽懂”,本身就是一樁需要巨大勇氣來承擔的、近乎失格的罪過。
講臺周圍空氣瞬間凝滯了片刻。隨即,一些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了這幾近耳語的求助,幾聲極力壓抑的、卻依舊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般清晰可辨的輕笑,從不同方向隱約傳來。
還有幾句若有若無的、帶著某種居高臨下審視意味的議論,像游絲一樣,飄散在空氣中:
“那就是……今年特招的?從西北戈壁來的狀元?”
“聽說條件挺苦的……不過這基礎……聽起來確實有點……”
“拉格朗日這里都卡住?后面還有更抽象的勒貝格積分、傅里葉變換可怎么辦……”
“自學出來的,到底還是……體系不完整啊……”
每一個飄入耳中的字眼,都像帶著細小倒鉤的鞭子,精準地抽打在她異常敏感而又極度自尊的心上。
她的臉頰瞬間火燒火燎,滾燙的溫度迅速蔓延至耳根和脖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部。
環抱著課本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手指因為極度用力而深深地掐進硬質的書皮里,指甲邊緣泛出缺氧般的青白色。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含義的目光——好奇的打量,善意的憐憫,或許還有不易察覺的輕視——
像無數盞聚光燈打在她身上,讓她無所遁形,腳跟發軟,一股強烈的、想要立刻轉身逃離這令人無比難堪和窒息境地的沖動,幾乎要沖垮她的理智堤壩。
但是,她沒有。
就在那羞愧與退縮的浪潮即將把她淹沒的瞬間,她的腦海里,猛地炸開一連串無比清晰的畫面:是奶奶阿古拉站在村口土坡上,身影在晨光中越來越小、最終化作一個黑點,卻依舊固執揮動的手臂。
是戈壁灘上無數個寒冷的夜晚,她蜷縮在背風的沙窩里,借著凄清的月光,用凍得僵硬的手指在沙地上反復演算,直到星辰隱去;
是張建軍教授在那離別清晨,指著璀璨銀河,對她說的那句——“你就是戈壁里最亮的那顆星星”。
一股源自生命最底層、被苦難磨礪得無比堅韌的、不服輸的蠻力,猛地從她的腳底竄起,如同電流般瞬間貫通了她的四肢百骸,撐住了她幾乎要癱軟下去的身體。
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力之大,使得干燥的唇瓣破裂,一絲帶著鐵銹味的腥甜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她硬生生地、像一棵將根系深深扎進巖石縫隙、直面狂風暴雨的小樹,站在原地,固執地、甚至帶著點笨拙的倔強,微微抬起了頭,用那雙氤氳著水汽、充滿了怯意,卻如同被點燃的炭火般不肯移開的目光,直直地望進教授鏡片后那雙深邃的眼眸。
老教授抬起手,輕輕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沉甸甸的黑框眼鏡,睿智而平和的目光,透過打磨光滑的鏡片,落在眼前這個身材瘦小、衣著破舊樸素、面色因緊張而蒼白,但眼神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原始、執拗的求知火焰的女孩身上。
他沒有去理會周圍那些細微的嘈雜,布滿皺紋的臉上也沒有流露出任何一絲不耐煩、輕視或者被打擾的不悅。
他只是沉默地、動作從容地從自己洗得發白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筆跡流暢的紅色圓珠筆,又隨手從講臺上堆放整齊的備課本旁,抽出一張干凈的白紙。
“沒關系,”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似乎比剛才授課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那是一種屬于學者的耐心與長者的寬容。
“我們慢慢來,一步一步來。”
他俯下身,將白紙在講臺上鋪平,用那支紅筆,開始一邊清晰地書寫,一邊用最基礎、最緩慢、最拆解性的語言,重新為她梳理那個“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證明。
他從定理的原始定義和適用條件講起,到每一個看似微不足道、實則至關重要的公理引用,再到每一個邏輯環節之間那“顯而易見”實則蘊含深意的思維跳躍。
他都如同一個經驗豐富的向導,耐心地將路徑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處轉彎都指給她看,細致入微,不厭其煩,仿佛在他眼中,將這個定理清晰地烙印在一位渴望知識的學生心中,遠比趕預設的教學進度更為重要。
那天晚上,她回到309,宿舍里還有其他三個女孩,一個叫蘇曉,來自蘇杭,一個楊桐桐,來自廣東,另一個陳靜,來自河南。
當同寢室的女生們洗漱完畢,在溫暖的被窩里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沉入甜美夢鄉之后,拾穗兒抱著她那幾本沉重的教材和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悄悄地來到了宿舍樓道里那盞提供夜間照明、散發著昏黃而溫暖光暈的白熾路燈下。
這里,成了她專屬的、孤獨而堅定的“第二課堂”。
北方的秋夜,寒意已然深重,樓道里的穿堂風失去了白日的溫和,變得犀利而冰冷,像無形的刀片,掠過她單薄的衣衫,試圖侵入她的骨髓,激起一陣陣無法抑制的、細密的寒顫。
她用力縮了縮脖子,將身上那件奶奶千針萬線縫制、棉花早已板結硬化、卻承載著無盡溫暖與牽掛的舊棉襖,使勁地裹了又裹,試圖鎖住那一點點可憐的體溫。
她的手,下意識地伸進棉襖內側那略顯粗糙的夾層里,摸索著,掏出了一個用洗得發白、但異常干凈的舊手帕精心包裹著的小包。
她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奶奶阿古拉在她臨行前,偷偷塞進去的一小把家鄉特產的沙棗。
每一顆沙棗都顯得干癟而堅韌,表皮布滿褶皺,卻都被老人用帕子反反復復、愛憐地擦拭得干干凈凈,在頭頂那盞路燈昏黃的光線下,泛著暗紅色的、如同陳年琥珀般的溫潤光澤。
她輕輕地拈起一顆,放入口中。沙棗肉質緊密而富有韌性,需要她用牙齒耐心地、用力地咀嚼,才能將那深藏的、帶著戈壁灘獨特陽光氣息與土壤味道的甘甜,一點點擠壓、釋放出來。
那熟悉的、質樸的甜意,緩慢地、執著地順著喉嚨滑下,仿佛一股溫熱的暖流,不僅溫暖了她冰冷的胃,更以一種神奇的方式,瞬間撫平了她內心的惶恐與孤單,將她飄忽的思緒帶回了那片生她養她的、遼闊而蒼涼的戈壁灘——
那時,她也是這樣,在面對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時,固執地蹲在冰冷的沙堆旁,用枯樹枝一遍又一遍地寫畫,直到清冷的月亮像一枚巨大的銀幣升到墨藍色的天幕中央,直到手腳凍得失去知覺,也非要尋找到那個通往答案的、豁然開朗的洞口不可。
“別人用一年學完的,我用一個月,兩個月……哪怕一年,兩年……”
她對著那盞默默燃燒、散發著恒定光與熱的路燈,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極其輕微卻斬釘截鐵的聲音,像是在立下一個莊重的誓言,又像是在為疲憊的自己注入強心劑,“總能追上……我一定,一定能追上!”
她的眼神重新變得清澈而堅定,如同被雨水洗滌過的戈壁天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帶著樓道里淡淡灰塵味的空氣,然后低下頭,攤開那張寫滿演算過程的草稿紙,再次拿起那支幾乎要成為她手臂延伸的筆,開始心無旁騖地、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演算、推導白天那個曾經讓她倍感挫折的“拉格朗日中值定理”。
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發出單調而持續的“沙沙”聲響,這聲音與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交織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充滿力量的協奏。
她完全沉浸在了那個由邏輯、符號和公式構成的、純粹而嚴謹的世界里,忘記了刺骨的寒冷,忘記了身體積累的疲憊,忘記了白天的難堪,也忘記了周遭這個對她而言尚且陌生的一切。
當她終于停下筆,長長地、暢快地舒出一口氣,一種因為徹底理解、融會貫通而帶來的、難以言喻的愉悅和充實感,像溫暖的泉水般涌遍全身時,她才猛然驚覺,窗外那片原本濃稠得化不開的、墨一般的夜色,不知在何時,已經開始悄然褪色。
天邊,那一抹極其淡雅、如同最上等的宣紙被清水微微浸潤過的魚肚白,正從地平線下頑強地滲透出來,預示著新的一天,伴隨著新的知識、新的挑戰,以及她那永不停歇的、名為“追趕”的征程,即將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