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時,戈壁灘該是起風了吧?
拾穗兒坐在宿舍的書桌前,指尖摩挲著奶奶寄來的信箋,紙上“家里一切都好,你在外別省著”的字跡被她摸得發毛。
窗外的銀杏葉又落了幾片,飄在窗臺上,像極了奶奶村口那棵老沙棗樹上掉落的枯葉。
她捏了捏口袋里僅剩的幾十塊生活費,那是這個月省吃儉用剩下的……
每天早餐只買一個饅頭,午餐和晚餐都打最便宜的素菜,可即便這樣,離下個月發補助還有十幾天。
“得再找份活干。”拾穗兒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輕聲說。
鏡中的女孩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頭發扎得緊緊的,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有些亂,可眼神卻亮得很——就像戈壁灘上迎著風沙生長的沙蒿,再難的日子,也得生出些韌勁來。
她想起圖書館門口貼的勤工儉學招聘啟事:每天傍晚整理書架、擦拭桌椅,一小時十五塊錢,管晚飯。
這個崗位像一束光,瞬間照亮了她緊繃的神經。
第二天一早,她揣著寫好的申請,在圖書館服務臺旁徘徊了好久。
管理員阿姨正在整理還書,手指麻利地在電腦上掃碼、分類,偶爾抬頭對借書的同學笑一笑,眼角的皺紋像綻開的菊花。
拾穗兒攥著申請的手心出了汗,紙角都被捏得皺巴巴的,直到阿姨閑下來,她才鼓足勇氣走上前。
聲音細得像蚊子叫:“阿姨,我……我想申請勤工儉學的崗位。”
阿姨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接過申請,戴上老花鏡仔細看。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申請上,拾穗兒的字跡工整得像打印的!
“為減輕奶奶負擔,愿盡己所能做好工作”這句話,被她描了兩遍,墨色都深了些。
“丫頭,你是去年那個總在靠窗位置看書的姑娘吧?”
阿姨抬頭問,眼神里帶著幾分熟悉。
拾穗兒沒想到阿姨還記得自己,臉頰一下子紅了,點點頭:“是我,阿姨。我叫拾穗兒,大二的。”
“拾穗兒,好名字。”
阿姨把申請放在桌上,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這個崗位要每天傍晚五點到八點,整理書架、擦桌椅,有時還要幫著登記還書,你能兼顧學習嗎?”
“能!”
拾穗兒立刻站起來,語氣篤定,“我下午沒課就來提前準備,晚上回去再復習,肯定不耽誤學習。”
她怕阿姨不信,又補充道,“我做事很仔細的,家里的農活都是我幫奶奶干,整理東西我在行。”
阿姨被她認真的樣子逗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別急,坐下說。阿姨信你。明天開始來值班吧,我先帶你熟悉一下流程。”
走出圖書館時,拾穗兒覺得腳步都輕了,風里的銀杏香都變得甜絲絲的。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申請,好像已經摸到了工資寄給奶奶時,奶奶笑著說“丫頭長大了”的樣子。
第一次值班,拾穗兒提前半小時就到了。
她穿了件最整潔的襯衫,袖口挽得整整齊齊,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茍,連鞋子都擦得干干凈凈。
管理員阿姨已經在等她,手里拿著一個藍色的工作牌,上面寫著“圖書館志愿者 拾穗兒”。
“戴上這個,大家就知道你是來幫忙的了。”
阿姨把工作牌遞過來,又給了她一副手套和一塊抹布,“先從整理書架開始,按書脊上的編號排,A類是馬列,B類是哲學,C類是社會科學……”
阿姨一邊說,一邊指著書架上的標簽,拾穗兒拿出筆記本,一筆一劃地記著,字跡比課堂筆記還要認真。
等阿姨講完,她立刻戴上手套,走到B區書架前,開始整理。
書架比她想象中高得多,最上層的書要踮著腳才能碰到,她把腳尖踮得老高,膝蓋繃得筆直,胳膊伸得發酸,才勉強夠到最上面的書。
“這本是B012,應該放在第三層。”
她輕聲念著書脊上的編號,小心翼翼地把書抽出來,正要往下放,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身體猛地一晃——
“嘩啦!”一摞書從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書頁張開著,像一群受驚的小鳥,有的書脊還被磕出了小口子。
拾穗兒的臉瞬間白了,心臟“咚咚”地跳,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她連忙蹲下身,手忙腳亂地撿書,指尖被粗糙的紙頁劃破,滲出血珠,火辣辣地疼。
可她顧不上擦,只顧著把書一本本撿起來,對著編號仔細核對。
“對不起,對不起……”
她嘴里不停念叨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它掉下來——
她怕一哭,阿姨就不讓她干了,怕這份能給奶奶減輕負擔的工作就沒了。
“丫頭,別急,慢慢來。”
管理員阿姨聽到動靜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包創可貼。
她蹲下身,輕輕按住拾穗兒正在撿書的手,“先把傷口處理好,書我來幫你排。”
拾穗兒抬起頭,眼眶紅紅的,像只受驚的小兔子:“阿姨,對不起,我把書弄掉了,還磕壞了……”
“沒事,書磕壞了可以修,手傷了可不行。”
阿姨拿出一張創可貼,小心翼翼地貼在拾穗兒手心的傷口上,指尖的溫度透過創可貼傳過來,暖得她鼻子一酸。
“書架高,你夠不著就搬凳子,別踮著腳,容易摔著。整理書架急不得,得慢慢熟悉,阿姨剛開始干的時候,比你摔得還多呢。”
阿姨的話像一股暖流,澆滅了拾穗兒心里的慌張。
她看著阿姨蹲在地上,熟練地把書按編號排好,手指在書脊上輕輕劃過,像在撫摸老朋友。
“你看,書脊上的編號有規律,前兩位是大類,后面是小類,按數字順序排就行。”
阿姨拿起一本《西方哲學史》,指著編號說,“這本B023,‘B’是哲學大類,‘02’是西方哲學,‘3’是具體的冊數,放在B區第二層第三格就對了。”
拾穗兒點點頭,跟著阿姨一起排書,手指雖然還疼,可心里卻踏實多了。
等把散落的書都排好,她又拿著抹布,開始擦拭書架。
從頂層到底層,她擦得格外仔細,連書架縫隙里的灰塵都用指尖摳了出來,抹布換了三次水,直到每個書架都亮得能映出人影,她才停下。
那天晚上,她忙到閉館。圖書館的燈一盞盞熄滅,只剩下服務臺旁的一盞小燈。
她又把所有書架都檢查了一遍,從A區到Z區,每一本書都要確認編號和位置對不對,連傾斜的書都要扶直。
管理員阿姨催了她好幾次:“丫頭,別查了,快回去吧,太晚了不安全。”
“再查一遍,阿姨,確認沒錯我再走。”
拾穗兒固執地說,直到最后一本《沙漠生態學》歸位,她才松了口氣,對著書架笑了笑——就像看著自己種的小苗終于長直了腰。
走出圖書館時,已經快十點了。晚風很涼,吹得她打了個哆嗦,可身上卻因為忙碌而冒著熱氣。
她揉了揉發酸的胳膊,又摸了摸手心的創可貼,忽然覺得一點都不累——只要能掙到錢,能讓奶奶少累一點,這點苦算什么呢?
從那以后,拾穗兒每天都準時到崗,有時甚至會提前一小時來。
她漸漸熟悉了所有書架的位置,哪個區域的書流通快,哪本書經常被錯放,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遇到踮腳夠不到的書,她就搬來小凳子,踩著凳子慢慢排,再也沒摔過一次。
有一次,一個低年級的學弟來借《植物生理學》,翻了半天都沒找到,急得滿頭大汗。
拾穗兒正在擦桌子,聽到他的嘀咕聲,立刻走過去:“同學,你找《植物生理學》嗎?在C區8排2架,第三層,書脊是綠色的。”
學弟愣了一下,按她說的位置去找,果然找到了。
“學姐,你也太厲害了吧,怎么記得這么清楚?”學弟驚訝地說。
拾穗兒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筆記本:“我記在上面了,每個區域的重點書我都標了位置,方便找。”
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著書名、編號和位置,還有用不同顏色筆畫的標記——紅色是常被借走的書,藍色是容易被錯放的書,黑色是剛上架的新書。
管理員阿姨看在眼里,心里滿是欣慰。
有時拾穗兒忙得忘了吃飯,阿姨就會從食堂打份飯回來,放在服務臺上。
“丫頭,先吃飯,活兒等會兒再干,別餓壞了身子。”
飯里總會多一個雞腿,阿姨總說:“我不愛吃這個,你吃。”
拾穗兒知道阿姨是心疼自己,每次都會把雞腿啃得干干凈凈,然后把飯盒洗好,偷偷在阿姨的杯子里泡上一杯菊花茶——她聽阿姨說過,秋天容易上火,菊花茶能敗火。
日子一天天過去,拾穗兒的手越來越熟練,書架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條,桌椅也擦得一塵不染。
她的筆記本上,記的不僅是書名和位置,還有一些小細節:“李同學喜歡借生態類的書,每周三傍晚來”“王阿姨借的養生書,每次都看完后記筆記”“低年級同學容易把A類和B類的書放混,要多提醒”。
這些細碎的記錄,讓她的工作越來越得心應手,也讓她和圖書館里的人漸漸熟悉起來。
發工資那天,管理員阿姨把一個信封遞給她,笑著說:“丫頭,這是你這月的工資,三百塊,點一下。”
拾穗兒接過信封,指尖有些發抖。信封很薄,可握在手里卻沉甸甸的——
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的雙手掙來的錢,是能給奶奶減輕負擔的錢。
她打開信封,三張嶄新的一百塊錢躺在里面,邊角都帶著淡淡的油墨香。
她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確認是三百塊,才小心翼翼地把錢放回信封里,像揣著一件稀世珍寶。
“謝謝阿姨!”拾穗兒對著阿姨深深鞠了一躬,眼睛里閃著光。
“謝我干啥,這是你應得的。”阿姨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回去吧,記得給家里報個喜。”
拾穗兒點點頭,轉身就往郵局跑。路上,她路過一家書店,櫥窗里擺著一本《英漢詞典》,紅色的封面,厚厚的,看起來就很結實。
她停下腳步,趴在櫥窗上看了好久——之前查單詞,她都要跑到走廊的公用字典前,有時字典被人借走,她就只能對著單詞發呆,要是有一本自己的詞典,查單詞就方便多了。
可她摸了摸信封里的錢,又想起奶奶——奶奶的關節炎每到秋天就會犯,要是寄點錢回去,奶奶就能買些膏藥貼,不用再疼得睡不著覺。
她咬了咬嘴唇,轉身繼續往郵局走,可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勾著,總想著那本詞典。
到了郵局,她把兩百塊錢遞給柜臺的阿姨:“阿姨,麻煩您把這些錢匯到這個地址。”
地址是奶奶家的,她已經背得滾瓜爛熟。匯完錢,拿到匯款單,她看著上面的“收款人:阿古拉”,嘴角忍不住上揚。
奶奶收到錢,肯定會笑著跟鄰居說“我家丫頭寄錢回來了”。
走出郵局,她又忍不住往書店的方向走。猶豫了好久,她終于走進書店,拿起那本《英漢詞典》,翻了翻里面的內容,字跡清晰,解釋詳細,還有例句和用法說明。“老板,這本詞典多少錢?”她小聲問。
“九十八塊。”老板說。
拾穗兒攥了攥手里剩下的一百塊錢,心里算了算:匯完錢還剩一百,買完詞典還能剩兩塊,夠買兩個饅頭當明天的早餐。她咬了咬牙,把錢遞給老板:“我買了。”
抱著詞典走出書店時,她心里既高興又有點忐忑——高興的是終于有了自己的工具書,忐忑的是這個月的生活費又少了。
可當她翻開詞典,看到扉頁上空白的地方,忽然想起奶奶說的“讀書是最好的出路”,心里又踏實了——這本詞典,是用來學習的,是為了以后能掙更多的錢,讓奶奶過上好日子,不算亂花錢。
回到宿舍,她把詞典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里,又把匯款單夾在奶奶的信里。
然后,她拿出筆記本,在扉頁上寫下:“第一次勤工儉學工資,匯給奶奶200元,買《英漢詞典》98元,剩2元。以后要更努力,讓奶奶不用再辛苦。”
寫完,她摸了摸手心的創可貼——傷口已經愈合了,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子。
她想起第一次值班時摔掉的書,想起阿姨遞來的創可貼,想起食堂里帶著溫度的雞腿,想起匯錢時奶奶的地址,想起這本嶄新的詞典……
眼淚忽然掉了下來,落在筆記本上,暈開了字跡,可心里卻暖得像揣著一個小太陽。
那晚,她抱著詞典,睡得格外香。
夢里,她回到了戈壁灘,奶奶笑著接過她遞過去的錢,還摸了摸她的頭說“丫頭長大了”。
圖書館的書架整齊又明亮,她拿著詞典,正在幫學弟學妹查單詞;風里的銀杏葉落在她的肩上,像一片片金色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她又準時出現在圖書館。戴上工作牌,拿起抹布,擦著熟悉的桌椅,整理著熟悉的書架,手心的傷口印子還在,可心里卻充滿了力量。
她知道,這條路或許會辛苦,或許會有磕磕絆絆,但只要她像戈壁灘上的沙棗樹那樣,扎根、生長、不放棄,就一定能長出屬于自己的枝繁葉茂,一定能讓奶奶過上好日子。
夕陽西下時,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拾穗兒的身上,也落在她手邊的《英漢詞典》上。
詞典的紅色封面在陽光下閃著光,像一顆跳動的心臟,也像一束照亮前路的光——那是勤工儉學的汗水,是奶奶的期盼,是知識的力量,更是一個女孩在成長路上,用堅韌和努力編織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