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青年生態科技創新大賽的頒獎典禮落幕時,京城的夜空正飄著細碎的雨絲。
拾穗兒攥著沉甸甸的金獎獎牌,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卻壓不住心里的滾燙——
這枚獎牌上,刻著戈壁的沙粒,藏著奶奶的沙棗香,還有村長冒雨送他進考場的堅決,張教授深夜泥澤中推車時濺在褲腳的泥點。
她沒來得及多停留,就拖著裝滿獲獎材料和實驗數據的行李箱,匆匆趕往火車站——要坐兩天兩夜的綠皮火車,才能回到那個被風沙包裹的家。
出發前半小時,拾穗兒坐在候車廳的長椅上,最后一遍清點行李。
藍布包里的沙棗干是奶奶親手曬的,每一顆都擦得發亮,裝在舊鐵皮盒里,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沙沙”聲。
防震盒里裝著家鄉的土壤樣本,是她特意從戈壁沙丘深處挖來的,打算帶回學校做進一步分析。
還有那本磨破封皮的練習冊,扉頁上張教授寫的“好好讀書”四個字,被她用透明膠帶小心粘了又粘,邊角都起了毛邊。
可指尖劃過行李箱的拉鏈時,心里卻空落落的,像戈壁初春沒來得及長出嫩芽的沙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拾穗兒!等一下——拾穗兒!”
突然響起的喊聲刺破了車站的嘈雜,帶著幾分急切,又裹著點氣喘吁吁的沙啞。
拾穗兒猛地抬頭,順著聲音望去,就看見陳陽抱著兩個半人高的紙箱,正從擁擠的人群里跌跌撞撞地擠過來。
他身上還穿著實驗室那件洗得發白的白襯衫,領口沾著幾點淡灰色的粉筆灰,想必是剛從實驗室趕過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額角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飽滿的額頭上,幾縷黑發下,是微微泛紅的臉頰——大概是跑得太急,呼吸都有些不穩。
懷里的紙箱用透明膠帶纏了一圈又一圈,上面貼著張便簽,寫著“易碎——科研設備”,字跡和他送的那本《沙漠生態研究年鑒》扉頁上的字如出一轍,工整卻帶著幾分拘謹。
他跑得飛快,黑色的皮鞋踩在光滑的地磚上,發出急促的“噔噔”聲,引得周圍的乘客紛紛側目。
有個小孩差點撞到他,陳陽連忙側身躲開,懷里的紙箱晃了晃,他趕緊用胳膊死死護住,腳步卻沒停,眼睛一直盯著候車廳長椅上的拾穗兒,像怕她下一秒就會消失在人群里。
“總……總算趕上了。”
陳陽終于跑到拾穗兒面前,彎著腰大口喘氣,胸口劇烈起伏著,說話時帶著明顯的喘息,連聲音都有些發顫。
他把懷里的紙箱輕輕放在地上,抬手抹了把額角的汗水,指腹蹭過臉頰,留下一道淡淡的灰印,卻渾然不覺,只是笑著看向拾穗兒,眼里的光比車站的頂燈還要亮。
“這是我們團隊閑置的便攜檢測儀,精度特別高,能測土壤濕度、幼苗含水量,還有光照強度……你帶回去測沙棗苗的生長數據,比手記準得多,還能省不少時間。”
拾穗兒看著地上的紙箱,心里忽然一緊——她知道這種檢測儀,之前在實驗室見過,價格不便宜,而且體積不小,陳陽肯定是抱著這兩個箱子,一路從學校趕過來的,說不定還擠了地鐵,一路顛簸,肯定累壞了。
她伸手去接紙箱,指尖剛碰到硬邦邦的瓦楞紙壁,就感受到里面儀器的重量,手臂不自覺地沉了沉。
“謝謝你,班長,”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不知道是因為箱子太重,還是心里的感動翻涌得太厲害,“又麻煩你跑一趟,你下午不是還有生態建模的實驗嗎?怎么……”
“實驗哪有你重要。”
陳陽脫口而出,話一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耳朵尖瞬間紅了,像被戈壁的日頭曬過似的,連忙低下頭,撓了撓后腦勺,露出幾分憨厚的窘迫。
他的手指在帆布包的拉鏈上反復摩挲了兩下,才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泛黃的書,遞到拾穗兒面前——書皮是深綠色的,邊角有些磨損,封面上印著《沙漠生態研究年鑒》幾個黑色的宋體字,一看就是被反復翻閱過的。
“這個……我整理實驗資料的時候翻到的,里面有幾章專門講沙棗和沙棘混播技術的,還有戈壁土壤改良的案例,對你回去搞生態改良肯定有用。”
拾穗兒接過書,指尖輕輕拂過磨損的書脊,像是在觸碰一件珍貴的寶物。
她翻開扉頁,一行工整的鋼筆字映入眼簾:“愿沙棗花香,伴你一路順遂。”
字跡有力,筆畫流暢,卻在“順遂”兩個字的末尾,微微頓了一下,墨水暈開一小點,像是寫的時候格外小心,又帶著點說不出口的忐忑。
她盯著那行字,心里像被剛熬好的沙棗粥燙了一下,甜絲絲的,又帶著點溫熱的酸澀,眼眶不知不覺就紅了,連忙眨了眨眼,把快要掉下來的眼淚逼了回去。
“嗚——”
悠長的火車進站鳴笛聲突然響起,震得人耳膜發顫。
站臺廣播里傳來乘務員清脆的聲音,催促著前往西北方向的乘客盡快檢票上車,聲音尖銳又急促,像在趕時間似的。
“該上車了。”
拾穗兒把書緊緊抱在懷里,書頁貼在胸口,能感受到紙張的溫度,像陳陽掌心的溫度。
她彎腰去提地上的紙箱,剛用了點力,就被陳陽攔住了。
“我幫你搬。”
陳陽說著,彎腰抱起兩個紙箱,一手一個,動作熟練,顯然是經常干體力活。
他的手臂肌肉微微繃緊,白襯衫的袖子被撐得有些緊,卻沒喊一聲累,只是朝著檢票口的方向走,還不忘回頭叮囑拾穗兒:“你慢點走,別慌,我在前面等你。”
拾穗兒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寬厚的背影,心里的暖意像潮水似的涌上來。
她想起備賽最緊張的那幾天,每天都要熬夜到凌晨兩三點,實驗室里只剩下她和陳陽兩個人。
他總是坐在對面的桌子前,陪著她一起改建模方案,寫實驗報告。
每當她揉著酸脹的眼睛抬頭時,總能看見他悄悄為她留著的那盞臺燈——是實驗室最靠邊的那盞,燈光柔和,剛好能照亮她的筆記本,卻不會晃到眼睛。
桌角還放著一杯溫牛奶,是學校食堂最普通的袋裝牛奶,他卻會提前倒進搪瓷杯里,用熱水溫著,等她渴了的時候,溫度剛剛好,不燙嘴,也不會涼。
有一次,她熬到凌晨四點,實在撐不住,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給她蓋上了一件外套,帶著淡淡的皂角香——是陳陽的那件藍色外套,他平時很寶貝,舍不得弄臟。
她悄悄睜開眼,看見陳陽還在低頭寫代碼,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的側臉上,睫毛很長,微微垂著,遮住了眼底的疲憊,嘴角卻帶著淺淺的笑,像是在做什么很開心的事。
那一刻,窗外的天剛蒙蒙亮,晨曦透過實驗室的窗戶照進來,落在他的發梢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美得像一幅畫。
“快檢票了,把車票準備好。”
陳陽的聲音把拾穗兒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他已經把紙箱放在了檢票口旁邊的地上,正回頭看著她,手里還拿著她的車票——剛才整理行李時,不小心掉在了長椅上,被他撿了起來。
拾穗兒接過車票,指尖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很暖,帶著點薄繭,應該是經常做實驗、寫代碼磨出來的。她連忙收回手,把車票攥在手里,小聲說:“謝謝你,班長,總是這么細心。”
“應該的。”
陳陽笑了笑,露出兩顆淺淺的虎牙,很干凈,也很真誠。
他幫拾穗兒把行李箱提過檢票口,一路送到火車車廂門口,又小心翼翼地把兩個紙箱搬進行李架,還特意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幫她把行李箱放在座位底下,“這個位置好,能看見風景,而且離衛生間近,方便。”
拾穗兒坐在座位上,看著陳陽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又酸又軟。
火車馬上就要開動了,他卻還站在車廂門口,不肯走,只是看著她,像是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班長,你回去吧,實驗還等著呢。”拾穗兒輕聲說,眼眶又開始發燙。
“我再等會兒。”
陳陽搖搖頭,雙手抓著車廂門口的扶手,眼神緊緊盯著拾穗兒,像是要把她的模樣刻在心里。
“戈壁風大,早晚溫差能差十幾度,你記得多帶件厚外套,別凍著。還有,檢測儀要是操作不順,不管多晚,都給我發消息,我遠程教你,別自己硬扛。吃飯也要按時吃,火車上的盒飯雖然不好吃,也別餓著……”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像個操心的家長,明明自己也只是個剛二十出頭的學生,卻把她的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拾穗兒聽著他的話,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懷里的《沙漠生態研究年鑒》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嗚——”
火車再次鳴笛,緩緩開動起來。
陳陽跟著車廂走了兩步,腳步越來越快,最后幾乎是小跑著,大聲喊:“拾穗兒!照顧好自己!我等你回來!”
他的聲音被火車的轟鳴聲漸漸淹沒,身影越來越小,從清晰的輪廓,變成一個模糊的白點,最后消失在站臺的盡頭。
拾穗兒趴在車窗上,一直看著,直到再也看不見站臺的影子,才緩緩坐回座位,把臉埋在懷里的書里,肩膀微微顫抖著——
她不敢讓鄰座的人看見自己哭,只能偷偷抹掉眼淚,指尖反復摩挲著扉頁上的那行字,一遍又一遍。
鄰座的阿姨是個很和藹的老太太,見她抱著書不肯撒手,笑著搭話:“姑娘,這書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吧?看你這寶貝模樣,肯定舍不得分開。”
拾穗兒抬起頭,眼眶還是紅的,卻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把書抱得更緊了些,像是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嗯,是很重要的朋友,他……他對我很好。”
“那就好,”
老太太笑著點頭,眼里滿是善意,“年輕真好,有這么貼心的朋友陪著,不管走多遠,心里都踏實。”
火車一路向西,窗外的風景漸漸變了模樣——高樓大廈變成了低矮的平房,綠油油的田野變成了泛黃的草地,最后,終于浮現出戈壁的輪廓。
連綿起伏的沙丘,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稀疏的沙棘叢頑強地扎根在沙地里,還有遠處幾棵孤零零的沙棗樹,枝椏伸向天空,像是在向遠方的人招手。
拾穗兒把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看著熟悉的戈壁,心里卻想起了陳陽——想起他抱著紙箱跑向自己的模樣,想起他扉頁上的祝福,想起他熬夜陪自己改方案時留的那盞燈,想起他桌角那杯溫牛奶。
心里像是有顆沙棗種子,悄悄發了芽,帶著甜意,也帶著點不敢觸碰的期待,在戈壁的風沙里,努力地生長著。
她掏出手機,小心翼翼地翻開相冊,里面有一張偷偷拍的照片——是備賽那天凌晨,陳陽趴在桌子上寫代碼的背影,晨曦落在他的發梢上,溫暖又安靜。
她把照片設成了手機壁紙,又點開備忘錄,寫下一行字:“陳陽的檢測儀,還有《沙漠生態研究年鑒》,要好好用,別辜負他的心意。等戈壁的沙棗林開花,一定要告訴他。”
火車在戈壁荒原上穿行,車輪與鐵軌撞擊出“哐當哐當”的節奏,沉悶又堅定,像是為往后的日子敲著前奏。
車窗外,暮色漫過沙丘,夕陽把沙堆染成金紅,風卷著細沙掠過車窗,卻吹不散車廂里的暖意。
拾穗兒懷里抱著一摞裹得嚴實的書,是陳陽從京城圖書館借來的農業手冊,扉頁上還留著他工整的鉛筆批注,指尖蹭過那些字跡,她嘴角不自覺地彎起。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也能想象出陳陽在月臺上的模樣——眼神亮得像星空,說“照顧好自己,等你回來”。,反復叮囑“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明明是獨自踏上歸途,明明知道前方有風沙、有難題,可這句話像一團暖火,焐在心底,讓她渾身都透著踏實——因為她清楚,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有一顆心正和她緊緊貼在一起,惦記著她的歸程,盼著與她并肩。
這份跨越山海的掛牽,不是負擔,是藏在心底的動力,讓她哪怕獨自面對風沙,也像身后站著整片星空,敢把腳步踏得堅定,敢把希望種進貧瘠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