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終于駛進戈壁邊緣的縣城車站時,拾穗兒攥著車窗的手已經麻了。
車窗外的風景從京城的高樓大廈,漸變成低矮的土坯房,最后徹底被連綿起伏的沙丘吞沒——風裹著沙粒拍在玻璃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奶奶阿古拉在耳邊絮絮叨叨的叮囑,熟悉又親切 。
她拎著陳陽送的科研設備箱,懷里揣著那本夾著沙棗糖紙的《沙漠生態研究年鑒》,剛走下火車,一股帶著沙礫的熱風就撲了滿臉。
瞇眼望去,車站廣場的土路上,停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車斗邊緣銹跡斑斑,車把上綁著塊褪色的藍布,車座旁還掛著個癟了一半的水壺,村長正踮著腳朝她揮手,嗓門大得蓋過了風沙聲:“穗兒!這兒呢!你奶奶一早就讓我來等,怕晚了讓你曬著!”
拾穗兒快步走過去,剛要幫忙搬箱子,就被村長攔住:“你別碰,沉!這箱子里裝的都是你給娃們帶的寶貝吧?”
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把設備箱抱進車斗,又從車座下掏出個布包,里面裹著兩個熱乎乎的烤紅薯:“你奶奶烤的,說你路上肯定餓,讓你先墊墊肚子,甜得很!”
三輪車在戈壁公路上顛簸前行,車輪碾過碎石子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車斗里的設備箱時不時撞一下車幫,發出輕微的“砰砰”聲。
拾穗兒坐在村長旁邊,一手抓著車把,一手護著懷里的書,目光掃過路邊的風景——稀疏的沙棘叢歪歪扭扭地扎根在沙地里,遠處的土坯房屋頂蓋著茅草,連村口那棵老沙棗樹,都比三年前更顯滄桑,枝椏上掛著的沙棗又小又青,一看就是今年風沙太大,收成不好 。
“村里這兩年還是老樣子,風一刮,出門都得瞇著眼。”
村長嘆了口氣,騰出一只手擦了擦額頭的汗,“你奶奶身子不如從前了,去年冬天凍著了,腿腳就不太靈便,可還是天天去撿鐵渣,說要給你攢學費,攔都攔不住。”
拾穗兒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紅薯都不覺得燙了。
她想起臨走前陳陽塞給她的沙棗糖,想起奶奶在電話里說“我身子好得很,你在京科大學好好讀書”,鼻子突然就酸了——奶奶總是這樣,把苦都藏在心里,把甜留給她 。
三輪車剛拐進村子,就看見土坯房門口站著個熟悉的身影——阿古拉拄著拐杖,身上裹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頭發全白了,像落了層雪,卻還是踮著腳朝路口望。
看見三輪車,她連忙拄著拐杖往前走,步子有些踉蹌,拾穗兒跳下車,快步跑過去扶住她:“奶,您怎么出來了?風這么大。”
“盼著我穗兒回來嘛。”
阿古拉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卻緊緊攥著她的胳膊,指腹摩挲著她的袖口,“瘦了,京城的飯是不是不合胃口?快進屋,炕燒得熱乎,我給你煮了沙棗粥,還溫著呢。”
進了屋,拾穗兒才發現,土坯房的院墻新砌了半截,是用黃泥和碎石頭混著砌的,墻根下堆著奶奶撿的鐵渣,比三年前更多了,像座小小的小山。
炕桌上擺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沙棗粥,旁邊放著一碟沙棗干,是奶奶特意挑的最飽滿的那種,還有一個白面饅頭——想必是奶奶舍不得吃,特意留給她的 。
那晚,祖孫倆坐在炕頭說話,阿古拉摸著她的金獎牌,眼淚掉在上面,順著獎牌的紋路往下淌:“咱穗兒出息了,給戈壁爭光了。”
拾穗兒卻紅了眼眶,她拉起奶奶的手,看見手背上裂了好多口子,纏著發黃的膠布,有的地方還滲著血珠:“奶,您別再去撿鐵渣了,我現在能掙錢了,能養活您了。”
“傻丫頭,奶奶還能動。”
阿古拉拍了拍她的手,笑著轉移話題,“村里的娃們聽說你回來了,都想來看看你,說要聽你講京城的事,講京科大學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拾穗兒就跟著奶奶去了村里的臨時學校——那是一間破舊的土坯房,窗戶沒有玻璃,用塑料布糊著,風一吹就“嘩啦啦”響,像是隨時會破。
孩子們坐在用木板拼的課桌上,桌面坑坑洼洼,有的地方還露著釘子尖。
老師是村里唯一讀過高中的年輕人,手里拿著一本卷邊的課本,聲音沙啞地領著孩子們念課文,孩子們的聲音卻不大,像是怕把屋頂的茅草震下來 。
拾穗兒站在門口,看見最前排的小石頭,手里攥著一本缺了封面的語文書,書頁上的字跡被風沙吹得模糊不清,他卻看得格外認真,嘴唇跟著老師一起動。
有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課本少了好幾頁,就用草紙抄了貼在上面,字跡歪歪扭扭,卻寫得工工整整。
墻角的爐子沒生火,孩子們凍得通紅的小手攥著鉛筆,寫字時手都在微微發抖 。
“之前縣上說來給咱蓋新學校,可資金不夠,就一直拖到現在。”
阿古拉嘆了口氣,指著遠處的沙丘,“娃們懂事,知道讀書不容易,每天天不亮就走幾里路來上學,刮風下雨也不缺課。小石頭去年冬天發燒,還硬撐著來上課,說怕落下功課,趕不上京科大學的姐姐。”
拾穗兒看著孩子們眼里對知識的渴望,心里像被沙棗核硌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想起自己當年在沙堆上演算的日子,想起李叔叔冒雨推車送她去鎮中學高考的那天,想起陳陽在站臺抱著設備箱跑向她時的模樣——
陳陽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還說“我會一直支持你”。
一個念頭在她心里越來越清晰:她要幫這些孩子,幫戈壁的娃們走出沙堆,讓他們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讀書,讓他們也有機會走進京科大學的校門 。
回京城的前一天,拾穗兒去了村頭的沙棗林。
那棵老沙棗樹還在,枝椏比三年前更粗了些,卻還是頑強地扎根在沙地里,掛滿了青澀的沙棗。
她坐在樹下,掏出紙筆,一筆一劃地寫“戈壁助學計劃”——要給孩子們募集圖書、文具,要組織京科大學的志愿者來輔導功課,要讓他們知道,沙漠之外還有大海、有高樓、有更廣闊的世界。
風掠過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為她加油,又像是孩子們的笑聲,清脆又響亮 。
回到京科大學時,秋意已經染黃了校園里香樟樹的葉子。
拾穗兒沒顧上休息,直奔學院辦公室,把寫好的計劃材料放在張教授桌上。
紙頁上,她用紅筆標注出戈壁孩子的現狀:“現有臨時校舍1間,破舊不堪,冬季無法御寒;學生42人,人均課本不足1本,缺乏課外讀物及教學設備;教師1名,教學資源極度匱乏。”
字跡力透紙背,每一個字都浸著她的決心,也浸著戈壁孩子的期待 。
“我報名!”
清脆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拾穗兒回頭,看見陳陽抱著一摞表格站在那里,白襯衫領口別著支鋼筆,袖口還沾著點實驗用的藍色顏料——想必是剛從京科大學的實驗室跑過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他快步走到桌前,拿起筆在報名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工整有力,在“負責事項”那一欄毫不猶豫地填了“物資統計、場地協調”。
抬頭時眼里閃著光,像戈壁的星星:“你放心,物資進出我都記在表格里,每一筆都清清楚楚,絕對不會出岔子。孩子們需要什么,咱們就從京科大學募集什么,絕不馬虎。”
拾穗兒看著他認真的模樣,心里暖暖的。
她知道陳陽在京科大學的專業課每周有八節課,還有三次實驗,忙得連吃飯都要趕時間,卻還是第一時間趕來報名。
“班長,你……”
她剛想說“不用這么辛苦”,就被陳陽打斷:“咱倆誰跟誰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說了,我還想跟著你一起幫戈壁的孩子呢,聽你說他們那么懂事,我也想為他們做點什么,也算咱京科大學學子對西部的一點心意。”
他撓了撓頭,耳尖悄悄泛紅,像是怕被看穿心里那點小心翼翼的心意 。
助學計劃的第一站,選在京科大學附近的陽光社區。
那里住著不少外來務工人員,孩子們放學后沒人輔導功課,只能在社區廣場上追逐打鬧,身上的衣服沾滿了灰塵,手里攥著撿來的小石子當玩具。
第一次去時,拾穗兒抱著一摞從京科大學同學那里募集來的圖書,剛走進社區活動室,就被一群怯生生的孩子圍住。
最小的妞妞躲在門后,睜著大眼睛看著她,手里還攥著半截快用完的蠟筆,蠟筆頭都被捏得變了形。
虎頭虎腦的小石頭則湊到書旁,指著一本《動物世界》問:“姐姐,這里面真的有沙漠里的駱駝嗎?它們是不是真的不用喝水就能走很遠的路?姐姐在京科大學,是不是見過好多好多這樣的書?”
“當然有,”
拾穗兒蹲下身,溫柔地翻開書,指著駱駝的圖片說,“姐姐的家鄉就有駱駝,還有能在風沙里結果的沙棗樹,等你們學好知識,姐姐帶你們去戈壁看看好不好?那里的星星特別亮,沙棗特別甜。至于京科大學,里面有好多好多書,以后你們好好學習,也能去那里讀書,看更多有趣的書。”
她剛說完,就聽見身后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陳陽扛著兩張折疊桌,滿頭大汗地走進來,手里還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
“不好意思,路上堵車,來晚了!”
他把桌子放在地上,麻利地展開,又從袋子里掏出黑板擦、粉筆,還有幾盒嶄新的橡皮。
“我問社區阿姨了,說孩子們的橡皮都快用完了,就多買了幾盒,還有這個——”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分給孩子們,“甜的,吃完學習更有勁兒,就像戈壁的沙棗一樣甜,等你們學好了,咱們還能去京科大學的圖書館看書呢。”
從那以后,每個周末的下午,陳陽都會提前半小時到社區。
他會先把活動室的桌椅擺得整整齊齊,用抹布把桌子擦得一塵不染,連桌角的灰塵都不放過。
再把圖書按年級分類放好,在每本書的扉頁貼上“戈壁助學計劃”的小標簽,標簽上畫著小小的沙棗樹——是他熬夜用彩筆描的,樹干歪歪扭扭,卻充滿了生機,旁邊還寫著“京科大學志愿者贈”。
最后,他還會在角落里放一摞小凳子,因為他注意到妞妞總愛坐在角落畫畫,特意找社區借了最舒服的那幾張,還在凳子上墊了棉墊,怕孩子著涼 。
慢慢的,他摸清了每個孩子的喜好。知道妞妞喜歡畫畫,下次來就帶了整套的水彩筆,還是她最愛的粉色包裝,筆帽上印著小兔子,連調色盤都買了卡通圖案的——是他特意從京科大學附近的文具店挑的。
聽說小石頭癡迷科普,就從家里翻出珍藏的《自然百科》,那是他小時候爸爸送的生日禮物,書頁里還夾著他做的筆記,用彩色筆標注著重點,他特意把關于沙漠、駱駝、沙棗樹的章節折起來,方便小石頭翻看,還在旁邊寫了“京科大學圖書館有更多科普書”。
連社區里最內向的小宇,他都記得對方愛吃甜,每次都帶塊水果糖,悄悄塞在小宇的課本里,還在糖紙上畫個笑臉,怕孩子覺得孤單,偶爾還會給小宇講京科大學的校園故事,說里面有大大的操場和種滿花的小路 。
有次輔導結束,孩子們都被家長接走了,拾穗兒和陳陽留下來收拾東西。
她蹲在地上撿散落的粉筆頭,把還能用的小心地放進粉筆盒里,舍不得浪費一根;陳陽則在一旁疊桌子,動作熟練,汗水順著他的額角往下淌,滴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滿是畫痕的黑板上——上面有妞妞畫的沙棗樹,樹干歪歪扭扭,卻掛滿了紅彤彤的果子,旁邊還畫了座小小的學校,寫著“像京科大學一樣漂亮”。
還有小石頭寫的“我想去戈壁看駱駝,想去京科大學讀書”,字跡雖然稚嫩,卻寫得格外用力,筆畫里滿是期待 。
“拾穗兒,”
陳陽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輕了些,像是怕打破這份安靜。
他停下手里的動作,轉過身看著她,眼神認真得讓人心慌,臉頰泛著淡淡的紅,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氣。
“和你一起做事,我覺得特別踏實。不管是之前備賽熬夜改方案,還是現在來社區輔導孩子,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覺得心里特別亮堂,像戈壁的星星,特別耀眼,能照亮我想走的路。在京科大學認識你,是我最幸運的事。”
拾穗兒的動作頓了頓,指尖捏著的粉筆頭差點掉在地上。
她抬起頭,看見陳陽站在光影里,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嘴唇動了動,像是下一秒就要說出藏在心里很久的話。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她知道陳陽要說什么,那些在京科大學備賽時他默默留的燈、桌角溫著的牛奶,那些來社區時他提前準備的文具、記著孩子喜好的小本本,還有看她時眼里藏不住的溫柔,她都懂,都記在心里 。
“我……”
陳陽深吸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剛要把“我喜歡你”這四個字說出口,就被拾穗兒打斷了。
她猛地站起身,手里的粉筆盒差點歪倒,聲音有些發緊,卻故意裝作平靜。
“班長,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現在助學計劃剛起步,還有很多事要做,村里的孩子們還在等著圖書和文具,戈壁的學校還沒影子,我還想把更多精力放在京科大學的學習和這些事上,對不起。”
她不敢看陳陽的眼睛,只能低頭盯著地上的粉筆灰,心里像被沙棗核硌得生疼,又酸又澀。
她不是不喜歡,只是不能——奶奶的白發、村里孩子凍紅的小手、土坯房里破舊的課本,還有京科大學學業的壓力,這些都壓在她的肩上,她不能因為兒女情長停下腳步,不能辜負那些期待的目光 。
陳陽愣了愣,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里的光像被風吹滅的燈,瞬間暗了下去。
他張了張嘴,想說“我可以等”,想說“我能幫你一起扛,咱們一起在京科大學學好知識,再一起回戈壁”,可看著拾穗兒泛紅的眼眶,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怕給她壓力,怕她為難,最后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沒事,是我太急了。你別往心里去,不管怎樣,你的事,我都支持。不管是助學計劃,還是戈壁的學校,我都陪著你,在京科大學我幫你整理資料、募集物資,以后你回戈壁,我也能幫你搞生態研究,你放心。”
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顆包裝好的沙棗糖,糖紙是透明的,能看見里面琥珀色的糖塊,上面還印著小小的沙棗樹圖案——和他之前送她的那顆一模一樣。
“之前聽你說愛吃甜的,這個是我托人從西北買的,跟你家鄉的沙棗一個味道,你嘗嘗。以后在京科大學要是想家了,就吃一顆,像奶奶在身邊一樣。”
他把糖塞進拾穗兒手里,指尖碰到她的手,又飛快縮回去,像是怕被她拒絕,也怕自己忍不住流露出失落 。
拾穗兒接過糖,糖紙在手里捏得發皺,心里卻暖得發燙。
她知道陳陽的家鄉在南方,根本不產沙棗,這糖肯定是他跑了京科大學附近好幾個特產店才買到的,還特意找了印著沙棗樹的糖紙——
他記得她的家鄉,記得她的喜好,記得她在京科大學會想家,連被拒絕的話,都怕她難過,說得那么小心翼翼 。
兩人沿著京科大學的校園小路往回走,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長,一前一后,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陳陽走在后面,看著拾穗兒的背影,手里還攥著另一顆沙棗糖——本來想自己留著,可想到她剛才泛紅的眼眶,又悄悄放進了她的書包側袋里。
他的指尖蹭過書包上掛著的沙棗樹鑰匙扣,那是他親手刻的,木頭紋路里還藏著未打磨干凈的細刺,像他此刻藏不住的心意 。
他想,沒關系。等她把戈壁的學校蓋起來,等孩子們捧著新課本坐在亮堂教室里,等她在京科大學的功課告一段落,等她終于敢停下腳步看看身邊的人——他會帶著更甜的沙棗糖,陪她回村頭的沙棗林,看那棵老沙棗樹結果,就像他從站臺送她離開那天起,默默等著的那樣:等風沙停歇,等理想開花,等她愿意轉身,接住他藏了很久的真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