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七月盛夏,如同一只巨大的蒸籠,炙熱的陽光無情地炙烤著大地,連空氣都仿佛扭曲變形,化作一團燒紅的炭火,緊緊貼在行人的皮膚上,燙得人生疼。
五星級賓館的房間里,窗簾緊閉,將城市的喧囂與酷熱隔絕在外,只有中央空調壓縮機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轟鳴,像一個疲憊的巨人,拼命將冷風送往房間的每個角落。
冷氣裹挾著桌上那盤冰鎮西瓜清冽的甜香,在裝潢精致的套房里打著旋兒,卻絲毫吹不散陳陽心頭那沉甸甸的、幾乎令他窒息的重量。
他深陷在窗邊柔軟的絨布沙發里,仿佛要與那濃郁的陰影融為一體。
年輕的臉上沒有了剛畢業大學生常見的意氣風發,反而籠罩著一層與年齡不符的凝重。
他的右手始終緊握著,指尖無意識地、反復地摩挲著掌心那枚灰褐色、表面粗糙、毫不起眼的戈壁石。
這石頭,是畢業前一個月,他和拾穗兒一同前往內蒙古戈壁進行畢業研學時,她親手送給他的。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帶著戈壁風沙的灼熱氣息……那是在研學行程的倒數第二天,黃昏時分,絢爛的晚霞將無垠的戈壁灘染成一片溫暖的金紅色。
他們趁著自由活動時間,悄悄脫離了大部隊,漫步在一片遼闊而沉寂的沙丘旁。風依舊很大,卷著細沙,吹得人衣袂翻飛,頭發凌亂,卻也讓天際的云彩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拾穗兒突然蹲下身,在滿是礫石和枯草的地上仔細尋覓著,長長的麻花辮垂落在沙土上她也毫不在意,那份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尋找失落的珍寶。
過了好一會兒,她站起身,臉上帶著一種純凈的、如獲至寶的欣喜,快步走到他面前,攤開手心——正是這枚蘊含著戈壁億萬年風霜的石頭。
“陳陽,給你。”
她的聲音清亮亮的,奇跡般地穿透了呼呼的風聲,直接撞進他的心里。
夕陽的余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臉輪廓,她的眼睛亮得像剛被泉水洗過,“你看它,在這戈壁里不知道待了多少年,被風吹,被日曬,雨打沙磨,棱角都快磨平了,可芯子里還是這么硬實,一點兒都沒酥?!?/p>
她說著,不由分說地將那塊還帶著她掌心微涼體溫和戈壁陽光殘留暖意的石頭,塞進他有些遲疑的手里,語氣變得異常鄭重,“咱們也得像它一樣,陳陽。認準了路,就硬氣地走下去,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回頭?!?/p>
那一刻,陳陽看著眼前這個與他同窗四年、即將各奔東西的女孩,看著她眼中閃爍的不僅是戈壁星辰的光芒,更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堅定,他感到自己的心臟被什么東西猛烈地撞擊了一下。
他緊緊攥住了那塊石頭,也仿佛攥住了某種沉甸甸的承諾。
此刻,這枚小小的戈壁石被他掌心的汗水和體溫浸潤,漸漸有了生命般的溫熱,粗糙的表面摩擦著指腹,那清晰而堅硬的觸感,像極了拾穗兒塞給他石頭時,眼底那不容置疑的倔強光芒,也像極了他此刻胸腔里那顆不受控制地、又急又沉地撞擊著肋骨的心臟——充滿了對父母的不忍與愧疚,對未知前途的忐忑,卻又被一種源于愛情與理想的、近乎悲壯的決心充盈著。
母親就坐在他對面的床沿上,身子微微前傾,這個姿勢她已經保持了許久。
她手里緊緊捏著那份剛從同學那里求到的、還散發著淡淡墨香的軍校招生簡章,仿佛那不是幾張輕飄飄的A4紙,而是能決定兒子一生命運、重若千鈞的藍圖。
她的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反復將簡章湊到床頭柜那盞暖黃色臺燈下,瞇著眼仔細端詳,似乎要把那密密麻麻的鉛字每一個筆畫都刻進心里,又像是在透過紙張,遙望兒子穿上筆挺軍裝、肩扛星徽、英姿颯爽的光輝未來。
那眼神里,是一個母親傾注了二十多年心血的全部期望。
“陽陽,你快看,”
她的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期待,將疊得工工整整、邊角銳利的簡章遞到陳陽面前,指尖因為激動而有些微顫,“軍校,指揮系!這可是最好的專業!今年在咱們省就招三個人,真正的萬里挑一??!我和你爸反復核對了不知道多少遍,你的成績,你的身體素質,絕對有競爭力,是拔尖的!”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兒子看似單薄卻因長期鍛煉而線條流暢的手臂,語氣變得更加熱切,仿佛要用自己的信心點燃兒子的斗志。
“筆試對你來說根本不算難關,至于體能……只要接下來這幾個月,咱們全家一條心,好好練,肯定沒問題的!你爸都規劃好了,方案都做了好幾套!”
父親沒有起身,依舊靠在那張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藤椅上,椅身發出輕微的、有節奏的“吱呀”聲,像是在為這沉悶的談話打著拍子。
他手里端著一杯早已涼透的龍井茶,碧綠的茶葉沉在杯底,舒展卻無香,他卻一口未動。
他的眼神不像母親那樣外露,而是更加深沉,如同平靜湖面下涌動的暗流,牢牢地鎖定在陳陽身上,那目光里有審視,有殷切的期望,更有一種不容置疑的、來自父權的威嚴和篤定。
在他看來,人生的道路早已被規劃清晰,容不得半點偏離。
“大學畢業結束了,該要去奔更好的前程,陽陽?!?/p>
父親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每個字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帶著不容反駁的分量,“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該放下了。從明天開始,不,就從今天下午開始,我就帶你去體育場,系統性地練體能。你爸我當年在部隊也是摸爬滾打過來的,怎么科學訓練,怎么突破極限,我心里有本清楚的賬,教你準沒錯。”
他象征性地呷了一口早已冰涼的茶,繼續道,語氣像是在宣布一個早已板上釘釘的、對兒子最有利的決定,“等考上了軍校,那是國家的棟梁搖籃!四年磨一劍,畢業了國家直接分配,無論是進軍事科研所搞尖端技術,為國鑄盾,還是下到連隊當指揮軍官,帶兵衛國,都是金光大道,是鐵飯碗!這才是正途,是頂天立地的男人該走的路!安穩,體面,有前途,也能真正為家族爭光!”
房間里的空調噪音似乎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變成一種尖銳的耳鳴,刺穿著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冷氣仿佛驟然增強了,陳陽甚至感到一絲寒意從脊椎升起。
他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他感到喉嚨發干,像是有砂紙在摩擦。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口帶著西瓜虛假甜香和空調冷氣的空氣進入肺腑,卻未能帶來絲毫清涼,反而像是一股冰流,激得他更加清醒,也讓他掌心的石頭顯得更加灼熱。
他打斷了父親的話,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將掌心的石頭攥得更緊,指關節因為極度用力而凸顯出蒼白的顏色。
“爸,媽,”
他的聲音起初有些沙啞,像是久未啟用的琴弦,但僅僅一瞬間,便穩定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種破釜沉舟般的、異乎尋常的平靜,“我……我不想考軍校了。”
“哐當”一聲,是母親手中的玻璃水杯沒拿穩,磕碰在床頭柜邊緣的聲音,清脆而刺耳。
她遞出簡章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去,那抹強裝鎮定的、充滿期盼的笑容瞬間凍結,然后碎裂,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驚愕、茫然和無法理解的恐慌。
“你說什么?”
她的聲音猛地拔高,尖銳得有些失真,尾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不想考軍校?陽陽,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你知不知道為了這個機會,你爸和我……”她的話哽住了,眼圈瞬間紅了,“那你……你想干什么?”
話已出口,如同移開了堵在胸口許久的大石,陳陽反而覺得輕松了些許,一種決絕的勇氣充盈了全身。
他抬起頭,勇敢地、毫不回避地迎上父母那雙此刻寫滿了震驚、困惑、失望乃至一絲恐慌的眼睛,語氣比剛才更加堅定,清晰地說道:“我想跟拾穗兒回戈壁去?!?/p>
“回戈壁?跟那個叫拾穗兒的姑娘?”
母親的記憶被觸動,眉頭緊緊鎖在一起,憂慮像蛛網般爬滿臉龐,“就是你那個……大學同學?你們不是剛一起畢業嗎?她……她怎么就要回戈壁了?而且,你跟她回去算怎么回事?”
母親的話語中透出更深的憂慮,她隱約感覺到了兒子決定背后那不容忽視的、危險的情感紐帶,這比單純理想主義的沖動更讓她害怕。
“是的,媽,拾穗兒是我同班同學,整整四年?!?/p>
陳陽的眼中閃過一絲溫暖而復雜的光,仿佛穿越回了那些共同度過的青蔥歲月,“我們一起在圖書館熬過通宵備考,一起在課堂辯論中爭得面紅耳赤,一起在社團活動中為了一個策劃案忙得團團轉,也一起在校園的梧桐樹下討論過無數種未來的可能性。但我知道,她的未來,從一開始就清晰地、堅定地指向了她的家鄉——那片你們認為鳥不拉屎的戈壁?!?/p>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決定將最深層的緣由和盤托出,“就在畢業前一個月,我們班組織的那次去內蒙古的畢業研學,為期七天。那七天,對我來說,不僅僅是完成學業的最后一課,更是……重新認識拾穗兒,也徹底認清我自己內心的一課?!?/p>
父親的臉色更加凝重了,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他沒有立刻斥責,而是用眼神示意陳陽繼續說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壓力卻倍增??照{的冷風仿佛也凝固了,房間里的空氣粘稠得讓人呼吸困難。
“在那七天里,”陳陽的聲音低沉下來,充滿了回憶的色彩,目光仿佛投向了遙遠的戈壁,“我不僅僅是作為一個‘訪客’看到了戈壁的艱苦,更是通過她的眼睛和講述,‘體驗’了她從小到大是如何一步一步從這片土地上走出來的。我跟著她,重走了她當年每天天不亮就要跋涉十幾里的沙路上學的小道;我坐在她曾經只能靠撿拾廢棄練習簿的背面來寫字、冬天四面透風的那個破舊土坯房里,聽她平靜地講述如何一邊照顧年邁多病的奶奶,一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拼命學習;我更是親眼看到,當她用流利的蒙語和漢語,向研學團隊和圍攏過來的鄉親們,充滿激情地介紹家鄉沙棗的產業潛力和她初步構想的合作社計劃時,那些原本被生活磨礪得有些麻木的臉上,眼中驟然燃起的、久違的希望之光?!?/p>
他的語氣愈發激動,胸膛起伏,“也就是在那幾天,在那種遠離城市喧囂、直面生命本真的環境中,我們的關系……自然而然地明確了。我們不僅僅是同學,更是靈魂相契的伙伴,是決定要并肩走過一生、共同面對風雨的戀人。是在一起翻過沙丘勘察一片可能適合建職業技術學校的荒地時,是在浩瀚璀璨的星空下聽著戈壁亙古的風聲暢談理想與未來時,我看著她被風沙吹得粗糙卻異常堅定、充滿光亮的側臉,心里那個模糊的、關于人生方向的想法變得無比清晰和堅定——我要和她一起回去!她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不應該由她一個人孤獨地背負。我們的專業,她的農業知識和扎根家鄉的決心,加上我所學的市場營銷、數據分析,結合在一起,才能真正為那片土地創造可持續的未來,才能真正對得起我們受過的教育!”
母親的眼淚終于決堤,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氣,跌坐回床沿,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抖動?!八浴悴恢皇且プ龊檬?,你還是要……要跟著那姑娘去?陽陽,你這是在拿你的前途賭啊!你們才剛畢業,感情的事能有多牢靠?年少時的激情,能經得起柴米油鹽和現實困難的消磨嗎?萬一……萬一以后你們之間出了問題,感情淡了,你在那邊舉目無親,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可怎么辦???到那時候,你軍校沒考,京城的工作也沒找,你……你豈不是兩頭落空?”
母親的擔憂變得更加具體而尖銳,直指年輕人情感關系的不確定性所帶來的巨大風險,這是一個母親基于人生經驗的最深切的恐懼。
“媽,那不是賭!”
陳陽急切地反駁,眼神熾熱如戈壁正午的太陽,“那是基于四年同窗的深刻了解和最近這半年,特別是研學那七天朝夕相處、共患難建立起來的信任和靈魂共鳴!我了解她的堅韌、善良、責任感和那片土地對她生命的全部意義,就像她完全理解并支持我的理想和選擇一樣。我們不是一時沖動,我們是深思熟慮后,決定將個人的未來、情感與對那片土地的責任緊緊結合在一起。這比任何按部就班的、看似穩妥的道路,都更讓我覺得真實、有力量,也更能讓我感受到生命的意義!”
父親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讓藤椅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他走到臥室,一言不發地拖出一個半舊的藍色行李箱,“唰”地一下拉開拉鏈,將其敞開在陳陽面前——里面井井有條地碼放著厚厚的軍校備考資料:政治理論背誦手冊邊角已經翻卷毛邊,數學歷年真題集用不同顏色的筆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甚至還有一份詳細到每小時訓練項目的體能提升計劃表,被父親用紅筆在標題處醒目地標注了“每日必練,堅持!”。
最上面,是一件折疊得棱角分明、散發著淡淡樟腦丸氣息的嶄新迷彩作訓服,那是父親不久前特意托一位還在部隊的老戰友弄來的,當時他拍著陳陽的肩膀,語氣充滿自豪地說:“兒子,提前適應適應,將來上了軍校,穿上這身衣裳,也不能露怯,得有個兵樣子!”
陳陽怔怔地看著這一箱子沉甸甸的、幾乎凝聚了父母半生心血的“期望”,鼻腔猛地一酸,眼前瞬間模糊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高三那無數個挑燈夜戰的晚上,母親總是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放下一杯溫度剛好的牛奶或一碗熱湯,眼神里滿是心疼和鼓勵;仿佛又看到了父親為了弄清某個晦澀的招生政策,在招生辦門口一等就是大半天,回來時額上都是汗,卻只字不提自己的辛苦,反而興致勃勃地分析著最新信息……
父母的愛,是如此具體,如此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可是,另一個畫面更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心房:去年在戈壁灘上,狂風呼嘯,拾穗兒蹲在沙地上,將石頭塞給他時,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陳陽,我小時候,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只能在垃圾堆里翻找別人扔掉的練習本寫字。是村長,把自己微薄的積蓄分出一半給我買文具,我才能繼續讀書。現在,我讀完大學了,我想回去,想成為那像村長一樣的人,想讓更多像我當時一樣的孩子,有機會讀書,有能力走出戈壁,更重要的是,也愿意并有能力再走回來,把我們的家鄉建設好。”
情感的波濤在胸中劇烈翻涌,愛與責任,愧疚與理想,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
陳陽深吸一口氣,努力將眼眶里的濕熱逼回去。
他走到行李箱前,沒有再看那些資料,而是伸出手,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將箱蓋合上。拉鏈閉合的“刺啦”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像是一個時代的落幕。
“爸,媽,我知道?!?/p>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更多的是一種歷經掙扎后的、不容動搖的堅定,“我知道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希望我有一個安穩、榮耀、令人羨慕的未來。去軍校,成為一名軍官,保家衛國,這毫無疑問是偉大的貢獻,是光榮的道路。”
他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坦然地直視著父母,仿佛要將自己的信念直接注入他們的心中,“可是,對我而言,那條路或許很好,卻并不是我內心真正想走的路。去戈壁,留下來,和拾穗兒一起,幫助那里的鄉親們把日子過得好一點,讓那里的孩子們能坐在明亮溫暖的教室里讀書,讓那片貧瘠的土地也能因為我們年輕一代的努力而煥發生機……這難道就不是一種貢獻嗎?拾穗兒說得對,這石頭能在最惡劣的戈壁里屹立千年不倒,我們年輕人,為什么就不能?我想陪著她,和那些眼里有光、心里有盼頭的鄉親們一起,在那片土地上扎根,立住,努力把戈壁的日子,一點點磨亮,磨出希望的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