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防護服的過程像一場漫長的儀式。
塑膠手套套在手上,隔絕了皮膚的溫度,也隔絕了最后一絲虛假的溫暖。
當厚重的門被推開,ICU里的儀器嗡鳴聲灌入耳膜時,兮淺的腳步沉重。
夏時陌躺在病床上,臉色暗淡。
各種管線從他身上延伸出來,連接著旁邊的儀器,屏幕上跳動的曲線微弱得像隨時會中斷。
他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嘴唇干裂起皮,曾經清亮的眼睛緊閉著,再也映不出光。
兮淺走到床邊,膝蓋一軟,差點跪下去。她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手冰涼、消瘦,指骨硌得她生疼。
“時陌……”她的聲音被口罩悶住,聽起來模糊不清,“我來了。”
夏時陌沒有反應。
“你還記得海島的燈塔嗎?”她哽咽著,指尖輕輕摩挲他手背上的針孔,“你說等退潮了,就帶我去礁石上撿貝殼。我們還沒去呢。”
儀器的嗡鳴聲里,她好像聽到了他微弱的呼吸。
“夏伯伯的日記,我看到了。”她的眼淚打在防護面罩上,暈開一片水霧,“他不是故意要拆散我們的。他……”
話音未落,夏時陌的手指忽然動了一下。
兮淺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看著他的睫毛顫了顫,最終緩緩睜開眼。
那雙眼很渾濁,沒有焦距,像是蒙著一層霧。他看了她很久,久到兮淺以為他認不出自己,才聽到他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淺淺……”
“我在。”兮淺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別……怪他。”他的目光艱難地轉向門口的方向,那里空無一人,卻像是站著宬年的影子,“他……也是……身不由己。”
兮淺怔住了。
“當年……集團的窟窿……”夏時陌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每說一個字都像在扯動傷口,“是他……悄悄補的。我爸……到死都不知道……”
防護面罩上的水霧越來越濃,模糊了視線。
兮淺看著他蒼白的臉,忽然想起夏天日記里那句“宬年派人來說,這只是暫時的陣痛”,想起宬年復刻的金屬雙生手鏈,想起他在密室里說的“我碰過的東西,都會沾染上泥”。
原來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負重前行,只是彼此都不知道。
“時陌,你撐住。”兮淺握緊他的手,“醫生說你會好起來的。我們……”
“別等我了。”夏時陌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輕,卻帶著一種釋然的疲憊,“我媽……在那邊等我呢。”
他的手指忽然用力,反握住她的手。那力道很輕,像羽毛拂過,卻讓兮淺的心臟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照顧好自己。”他看著她,眼神里最后一點光漸漸熄滅,“別像我……把光弄丟了。”
儀器的警報聲驟然響起!尖銳的聲音刺破了短暫的平靜。
溫爾頓和護士沖了進來,推著床往急救室跑。
兮淺被攔在外面,看著夏時陌的手從她掌心滑落,看著那張蒼白的臉消失在走廊盡頭,只能徒勞地拍打著玻璃,喉嚨里發出嗚咽的聲音。
宬年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后,伸手將她攬進懷里。他的懷抱依舊帶著體溫,卻比密室里的石壁更冷。
兮淺在他懷里劇烈地顫抖,像一只被暴雨淋濕的幼鳥,所有的堅強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他會沒事的。”宬年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篤定,“我已經聯系了全球最好的專家,他們明天就到。”
兮淺沒有說話。她只是死死攥著那半張素描,直到紙角被捏得發皺。
急救室的燈亮了很久,久到走廊里的鐘表仿佛停了擺。當溫爾頓走出來,摘下口罩說“暫時穩住了,但還在危險期”時,兮淺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順著墻壁滑坐下去。
宬年蹲下身,將她從地上抱起來。他的動作很穩。
兮淺靠在他胸口,能聽到他沉穩的心跳,那聲音讓她恍惚覺得,或許一切還有希望。
“回住處等吧。”他說,“有消息我立刻告訴你。”
車子駛離醫院時,夜色正濃。
城市的霓虹透過車窗,在兩人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兮淺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忽然想起密室里的金屬雙生花——那朵強行扭結的花,像極了他們三個人的命運,彼此纏繞,彼此傷害,卻又在最深的黑暗里,透出一點扭曲的光。
“你為什么要補夏氏的窟窿?”她忽然問。
宬年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夏天當年救過我。”
兮淺愣住了。
“我十五歲那年被仇家追殺,是他把我藏在夏家的地下室,給我送了三個月的飯。”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他說,‘宬小子,別學那些陰私手段,人活著,總要有點光’。”
原來如此。原來那些被刻意掩埋的善意,早已在時光里長成了參天大樹,根系纏繞著仇恨與愧疚,最終開出了帶刺的花。
車子駛入宬年的宅邸時,管家正等在門口。他接過宬年遞來的外套,欲言又止地看了兮淺一眼。
“去準備點吃的。”宬年說。
兮淺沒有胃口。她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沉沉的夜色。庭院里的燈光落在草坪上,像一片破碎的星子,讓她想起夏家花園里的那盞舊燈——多年前,她和夏時陌就是在那盞燈下,分食了一塊偷來的蛋糕,奶油沾在嘴角,笑得像個傻子。
宬年端著一杯熱牛奶走過來,放在她手邊的茶幾上。“喝點東西。”
兮淺沒有動。
“夏時陌會好起來的。”他又說,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我不會讓他有事。”
兮淺轉過頭,看著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密室里的偏執與痛苦,而是一種沉淀后的平靜,像暴風雨過后的海面。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她輕聲問。
宬年沉默了很久,久到兮淺以為他不會回答,才聽到他說:“因為你就是你,不是任何其他人。”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從遇見你的那天起,我就只愿意對你好。”
兮淺的心忽然一痛。
想起他對她的點點滴滴,感覺到自己以前是不是誤會他了。
“對不起。”她忽然說。
宬年挑眉。
“我以前……總覺得你是壞人。”她低下頭,看著杯沿氤氳的熱氣,“覺得你拆散我和時陌,是為了報復。”
宬年拿起那杯牛奶,遞到她手里:“現在呢?”
“現在覺得……”兮淺捧著溫熱的牛奶,指尖的寒意漸漸散去,“我們都被困住了。”
被困在過去的回憶里,被困在彼此的愧疚里,被困在命運織就的網里。
宬年沒有說話。他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的夜色,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