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深秋的寒意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滲入夏時陌的辦公室,與室內恒溫系統維持的微暖空氣形成無聲的對抗。
窗玻璃上凝結著一層極薄的水汽,將窗外的天際線暈染成模糊的灰藍色,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畫。
遠處的跨江大橋在霧靄中只露出朦朧的輪廓,車流的燈光化作連綿的光帶,在潮濕的空氣里拖出長長的尾跡,整個城市都在緩慢地呼吸。
夏時陌坐在輪椅上,目光落在攤開的基金會季度簡報上。
紙張邊緣被手指摩挲得有些發卷,上面羅列著海島村重建項目的最新進展:第三批安置房封頂、臨時學校添置了三十套新課桌椅、醫療站新增了兩臺心電監護儀……每一組數字都對應著一筆筆定向捐贈,是他過去三年里投入心血最多的事。
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輪椅扶手上輕輕叩擊,節奏緩慢而均勻,像是在給沉默的時間打拍子。
母親墓碑前那低語的風聲似乎還縈繞在耳畔,帶著墓園特有的潮濕氣息。
清明去掃墓時,他特意繞到后山的竹林,采了束帶著晨露的石竹花放在碑前。
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像極了母親生前哼過的搖籃曲,那旋律里藏著他童年最溫暖的記憶。
此刻那份沉淀的平靜下,是對遠方一絲無法言說的、已然封存的掛念——挪威的森林該落雪了吧,不知道她裹著那件駝色大衣時,會不會想起去年冬天在這里喝過的那杯熱可可。
報告上的數據嚴謹而冰冷,是他如今唯一能跨越千山萬水傳遞的、不帶任何溫度的回響。
他曾試著在捐贈物資的紙箱上寫過幾句問候,卻在落筆前又劃掉了,最后只留下基金會的編號。
有些牽掛,注定只能埋在心底,像深海里的沉船,永遠不見天日。
就在這時,內線電話的蜂鳴打破了寂靜,短促的聲響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突然。
助理的聲音帶著罕見的遲疑,透過聽筒傳來時有些失真:“夏先生,宬年先生…要求見您。沒有預約。”
夏時陌敲擊扶手的指尖驟然停駐。金屬與真皮碰撞的余音還在空氣中回蕩,他卻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宬年?這個名字像一枚被遺忘很久的銹釘,突然被狠狠砸進記憶的木板,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在這個時間點,以這種方式出現?他眼底那深潭般的平靜泛起一絲極細微的漣漪,像石子投入靜水,雖輕,卻蕩開了層層疊疊的思緒——上一次在公開場合見到宬年,還是在母親的追悼會上。
彼時對方穿著一身黑色西裝,胸前別著白花,站在人群的最后排,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鋒,直直地扎在他身上。
那眼神里的復雜情緒,他至今沒能完全讀懂,有愧疚,有決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沉默了兩秒,聲音聽不出情緒:“讓他進來。”
掛電話時,他注意到自己的指腹有些發涼。
厚重的辦公室門無聲滑開,金屬合頁轉動時幾乎沒有聲響。
宬年走了進來。
沒有前呼后擁的保鏢,沒有拿著文件的秘書,甚至沒有帶一個隨行人員,與他以往出行時前簇后擁的陣仗截然不同。
他穿著一身剪裁精良卻色調沉郁的深灰色西裝,領口系著一條煙灰色領帶,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連腕表都摘了去,手腕上空空如也。
步履沉穩,每一步都踩在地毯的同一紋路里,在丈量著什么。
臉上沒有任何長途飛行的疲憊,只有一種近乎剝離了情緒的沉靜,像是剛從一場漫長的修行中走出。
他徑直走向夏時陌寬大的辦公桌,視線短暫地掃過坐在輪椅上的對方,沒有寒暄,沒有客套,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打量。
那眼神,平靜得如同在看一件早已完成的、與自己再無瓜葛的舊物,像是在確認某件事的最終狀態。
夏時陌沒有起身,甚至沒有調整輪椅的角度。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宬年走近,看著他身上那種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氣場——不再是那個在談判桌上咄咄逼人、眼神銳利如刀的宬氏繼承人,也不是那個在森林木屋里沉默守護、眼底藏著復雜情緒的模糊身影。
此刻的宬年,像一塊被時光和決心反復打磨的冷硬巖石,棱角猶在,卻不再對外顯露鋒芒,所有的力量都內斂于一種近乎“完成”的狀態,他已經走完了某段漫長的路。
宬年在辦公桌前站定,沒有看到夏時陌的反應,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
他的聲音平穩無波,像在宣讀一份早已擬好的公文,每一個字都清晰、簡短,砸在空曠的空間里:“宬氏的核心業務及相應股權、投票權,我已簽署放棄繼承文件,擇期移交旁系指定人選。”
夏時陌的瞳孔猛地一縮。
宬氏集團的核心業務,涵蓋了新能源、生物科技、跨境物流三大板塊,每一塊都是支撐行業的巨擘。
放棄繼承權?
這意味著宬年主動讓出了對近萬億資產的掌控權,等于親手砸碎了幾代人搭建的商業帝國根基。
他想起雜志上的報道,說宬老爺子臨終前攥著宬年的手,反復叮囑“守住家業”,而眼前這個人,竟如此輕易地就放下了。
宬年頓了頓,目光掃過文件袋上的徽標,繼續說道:“我名下僅保留部分非涉核心資產,足以維持優渥生活,不參與宬氏任何未來決策。”
話音落下,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夏時陌臉龐,那眼神穿透力極強,卻又空洞得仿佛只是透過他在看某種既定的結局:“余生,有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
夏時陌幾乎能猜到答案,卻又不敢相信。
那個在挪威森林里裹著駝色大衣的姑娘,真的值得他付出如此代價嗎?值得他放棄與生俱來的權力、地位,甚至家族的期望?
其實換作他,也會這么做的。
夏時陌苦笑了下。
然而,宬年的宣告并未結束。
他的手指在文件袋上輕輕一點,將其推向夏時陌,動作緩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確定性:“這份,是宬氏集團就未來與夏氏所有潛在商業合作領域出具的正式免責聲明。具有法律效力。”
文件袋在桌面上滑動,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最終停在夏時陌面前。
他甚至能看到袋內文件的邊角,印著宬氏集團法務部的紅色印章。
“聲明宬氏及我個人,無意、亦無計劃以任何形式染指夏氏集團核心業務、股權結構或決策層。過去因夏夫人遺物產生的關聯,至此終結。”
宬年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夏夫人。
母親的稱謂從他口中說出,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
夏時陌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畫面涌上心頭:母親臨終前在病床上的喘息、宬年父親在商業談判桌上的步步緊逼、兩家為了爭奪一塊地皮而鬧上法庭的難堪……那些糾纏了兩代人的恩怨,真的能就此終結?
宬年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疲憊與釋然,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物歸原主。”
話音落下,辦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空氣壓得人胸口發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