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時陌僵在輪椅上,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連耳根都泛著冷意,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來。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桌上那份薄薄的免責聲明上,紙張邊緣的鋸齒狀紋路在燈光下投下細碎的陰影,每一道都像刻在他心上。
這份“歸還”背后藏著的重量,遠超任何人的想象。
宬氏放棄的龐大商業利益,并非簡單的數字游戲——那是覆蓋新能源、醫療科技、跨境物流的完整產業鏈,是每年數百億的現金流,是能左右區域經濟走向的話語權。
更讓他心驚的是,宬家對夏家潛在的覬覦威脅被徹底斬斷,那些盤根錯節的商業暗戰、那些藏在暗處的資本博弈,從此將畫上句號。
而最沉重的,是宬年對自己過往身份和責任的終極剝離——他不再是宬氏帝國的繼承人,不再是那個出生就被釘在權力巔峰的符號,只是宬年。
他竟然用這種方式,將“夏夫人”的身后事與“夏氏”的未來,像捧著易碎的瓷器般,完完整整、干干凈凈地交還到了自己手中。
夏時陌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干澀的喉嚨里像是卡著砂紙,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哪里是歸還,分明是一場盛大而決絕的切割儀式。
宬年親手揮刀斬斷的,是纏繞兩家三代人的利益鏈條,是捆綁他與自己的恩怨枷鎖,更是他自己與過去的所有牽連。
用放棄整個商業帝國核心的代價,換取一份不被過去陰影籠罩的自由?
夏時陌的呼吸猛地一滯。
那個在挪威森林深處、裹著駝色大衣、睫毛上沾著雪粒的她,真的值得他做到這一步嗎?值得他背棄家族的期望,打碎與生俱來的光環,甚至可能面對旁系親屬的圍剿?
答案是肯定的,換作是他,他也會這么做。
他想起最后一次見到她時,她眼里沒有絲毫對宬年的依戀。
她甚至可能永遠無法回應這份沉重的心意。
震撼如同漲潮時的海水,瞬間漫過堤岸,將夏時陌徹底淹沒。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重感,輪椅的橡膠輪子仿佛失去了抓地力,身下的地面正在無聲塌陷,將他拖向深不見底的虛空。
復仇的火焰早已在無數個深夜里熄滅——在母親墓碑前放下白菊的那一刻,在看到海島村重建后孩子們的笑臉時,在對著基金會年報上的捐贈數據發呆的無數個黃昏,那團火就已化為灰燼。
留下的空洞,曾被冰冷的報表數字和墓園的寂靜勉強填塞,此刻卻被宬年這石破天驚的舉動撕開一道巨大的裂口。
這道裂口像一束強光,猝不及防地照亮了他心底那片荒蕪之地被遺忘的角落。
那里曾生長著對宬年的恨——恨他在談判桌上的步步緊逼,恨他面對夏家困境時的冷漠算計,恨他總能輕易占據上風的從容。
但此刻,恨意像被潮水沖刷的沙畫,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情緒——混雜著難以置信的錯愕,和某種塵埃落定后的巨大空茫,像暴風雨過后被洗劫一空的海灘。
他張了張嘴,想質問些什么,想追問些什么,甚至想嘲諷一句“何必”,但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信息帶來的沖擊如同滔天巨浪,將所有思緒都拍打得粉碎,讓他來不及拼湊出完整的詞句。
而宬年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沒有任何停留,沒有絲毫等待對方回應的意思,仿佛這場會面只是完成一個既定程序,與接收者的反應無關。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最后掃過桌面上的文件,又極其短暫地掠過夏時陌那張因震驚而蒼白的臉。
那眼神里沒有挑釁,沒有得意,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路標,確認方向無誤后,便毫不猶豫地轉身。
皮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沉穩而清晰的“篤、篤”聲。
每一聲都像敲在凝固的時間上,又透過空氣傳入夏時陌的耳膜,震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那腳步聲里沒有猶豫,沒有留戀,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決絕。
宬年走向門口,背影挺拔得像一桿即將出鞘的槍,卻又帶著孤絕的意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在行走。
那背影里透著一種將萬鈞重擔徹底卸下后的輕松,近乎虛無,又藏著義無反顧的決然。
他推開厚重的實木門,身影被門外走廊的自然光拉長,像一道迅速淡去的墨痕,沒有回頭。
辦公室的門在他身后無聲地、緩慢地合攏,像舞臺的幕布落下,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金屬門閂落下時,發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聲,短促而清晰,像是給這場不足十分鐘的會面畫上了一個利落的句號。
巨大的空間里,只剩下夏時陌一人,和他面前桌上那兩樣仿佛帶著灼熱溫度的物品——紫檀木盒的幽暗光澤,和文件袋上紅色印章的鮮亮,在冷白的燈光下形成詭異的對比。
死寂。絕對的死寂。
窗外的城市依舊在不知疲倦地運轉,車流在主干道上匯成金色的光河,緩慢流淌。
遠處高樓的玻璃幕墻反射著落日的余暉,將半邊天空染成橘紅色,像一片燃燒的海洋。
恒溫系統發出極其微弱的嗡鳴,維持著室內24攝氏度的恒定溫度,但這聲音在此刻被放大了無數倍,又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顯得遙遠而不真實,襯得室內的寂靜更加沉重。
夏時陌的目光從文件上移開,落在窗外那片金色的光河上。
宬年竟然真的放棄了整個商業王國。
那個曾經在財經雜志封面上眼神銳利如鷹、視權力為生命的男人,那個在商場上殺伐果斷、從不給對手留余地的宬年,竟然為了一句承諾、一個人,徹底顛覆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他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不是因為虛弱——經過三年漫長的康復,他的手臂早已恢復了力氣,甚至能獨自舉起一瓶礦泉水。
這顫抖來自內心那場無聲的、翻天覆地的海嘯,來自某種被觸動的、深藏的共鳴。
時間失去了刻度。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長達幾分鐘。
陽光透過窗玻璃,在桌面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斑,像一條金色的絲帶,緩緩移動著,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微塵。那些微塵在光束里無序地飛舞,像他此刻混亂的思緒。
宬年為她付出的,絲毫不亞于自己。
他想起自己為了尋找她,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系,甚至放下身段去求那些曾經不屑一顧的人;想起為了保護她不被秦昊的余黨傷害,在海島村布下天羅地網,整夜整夜不敢合眼。
原來,在不同的軌跡上,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靠近同一個人。
不知道她現在還好嗎?挪威的森林里應該已經落雪了吧,她會不會又忘了戴圍巾?會不會在某個深夜,想起海島村的燈塔和礁石灘上的風?
夏時陌緩緩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如果是他,在同樣的位置,面對同樣的選擇,他也會為她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