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森林的寂靜像一層厚重的雪,覆蓋著“時光角落”的木屋。
壁爐的火光在墻上投下跳躍的影子,宬年坐在床邊的椅子里,閉著眼,維持著守護的姿態(tài)。
木屋外,風(fēng)掠過森林的嗚咽是唯一的背景音。世界似乎在這片極北之地陷入了長久的休憩。
然而,在遙遠的異國城市,在一間充斥著精密儀器運轉(zhuǎn)低鳴和消毒水氣味的無菌病房里,時間正以另一種方式艱難地流淌。
生命體征監(jiān)測儀屏幕上,原本微弱而勉強維持的波形,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臨界點后,終于開始顯現(xiàn)出更穩(wěn)定、更有力的節(jié)律。
血壓值從危險的紅區(qū),極其緩慢地爬升,最終定格在淺黃與淡綠的交界。
氧氣飽和度艱難地攀升,最終穩(wěn)定在一個雖不理想?yún)s足以維持生存的數(shù)字上。
各種導(dǎo)管和電極線纏繞著病床上的人,像一張精心編織的網(wǎng),將他固定在生與死的邊界。
夏時陌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顯得格外突出。
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深重的陰影。
他依舊沉睡著,呼吸依靠著呼吸機輕柔的推送,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
但最兇險的關(guān)口,似乎已經(jīng)過去了。
主治醫(yī)生穿著無菌服,站在觀察窗外,看著里面忙碌的護士調(diào)整著點滴流速,記錄著數(shù)據(jù)。
他摘下口罩,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疲憊,以及一絲如釋重負的微光。
“生命體征穩(wěn)定了。算是…暫時脫離危險期。”他的聲音因為長時間的高度緊張而沙啞,“但什么時候能醒,恢復(fù)程度如何…都是未知數(shù)。他的身體損耗太大了。”
一直守候在觀察室外的心腹下屬,一個面容剛毅、眼含血絲的男人,聞言緊繃的肩膀終于垮塌了一瞬,隨即又挺直。
他沉默地點點頭,目光透過玻璃,牢牢鎖在病床上那脆弱的身影上。
老板還活著。這就夠了。剩下的,交給時間和意志。
接下來的日子,是漫長而單調(diào)的拉鋸戰(zhàn)。
夏時陌的身體像一個破損嚴(yán)重的精密機器,每一個微小功能的恢復(fù)都需要耗費巨大的能量和耐心。
他始終沒有睜開眼,對外界的刺激反應(yīng)微弱。
但細心的護士發(fā)現(xiàn),當(dāng)窗外陽光特別好的時候,他放在被子外、插著留置針的手指,會極其輕微地動一下,像是在無意識中,捕捉著光線的暖意。
脫離呼吸機的那天,是一個微雨的午后。
當(dāng)那根維持了他數(shù)周呼吸的管子被小心地拔出后,夏時陌的胸膛開始自主地、略顯急促地起伏,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類似嗆咳的微弱聲響。
他依舊沒有醒,但自主呼吸的恢復(fù),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意識回歸的過程,緩慢得如同冰川移動。最初是模糊的光影,然后是斷續(xù)的、毫無邏輯的聲音碎片。
消毒水的味道,皮膚上束縛的觸感,身體深處傳來的、無處不在的鈍痛…這些感官信息如同破碎的鏡片,在他混沌的意識里漂浮、碰撞,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圖景。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低沉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穿透了那片迷霧:“老板…您能聽到嗎?”
夏時陌他用了極大的力氣,嘗試了一次,兩次…睫毛終于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光線刺入,帶來短暫的眩暈。視野里一片模糊的白,晃動的人影輪廓。他試圖聚焦,但視線渙散無力。
“老板!”那個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又靠近了些。
夏時陌的嘴唇動了動,干裂的唇瓣摩擦,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喉嚨里只有嘶啞的氣音。但他認出了那張湊近的臉,是跟了他多年的心腹,阿誠。
阿誠立刻用棉簽蘸了溫水,極其小心地潤濕他干裂的嘴唇。
“您別急,慢慢來。醫(yī)生說您能醒來,就是最大的勝利。”他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夏時陌的視線漸漸清晰了一些,他轉(zhuǎn)動眼球,極其緩慢地掃視著周圍。
冰冷的儀器,白色的墻壁,透明的輸液管里滴落的液體…這里是醫(yī)院。
他活下來了。
這個認知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他疲憊不堪的心湖,只激起微弱的漣漪。
隨之而來的,是海嘯般涌回的記憶碎片:海島,槍聲,母親的影像,燈塔,金色的沙灘…還有,她最后的眼神。
兮淺。
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針,刺入他混沌的意識,帶來尖銳的痛楚。
他猛地想坐起,想詢問,想確認,但身體像被巨石壓住,連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劇烈的動作意圖只換來一陣急促的喘息和撕心裂肺的咳嗽,牽動全身的傷口,痛得他眼前發(fā)黑。
阿誠連忙按住他,聲音急切:“老板!您不能動!傷口會裂開!您需要靜養(yǎng)!”
夏時陌急促地喘息著,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放棄了掙扎,只是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盯著阿誠的眼睛。
那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急切、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詢問。
阿誠讀懂了他眼神中的全部重量。
他沉默了幾秒,避開夏時陌的目光,低下頭,聲音低沉而艱澀:“老板…您昏迷了很長時間……兮淺小姐……她……跟宬年走了。”
病房里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儀器規(guī)律的“嘀嗒”聲,顯得格外刺耳。
夏時陌眼中的光芒,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驟然凝固,然后迅速黯淡下去,像燃盡的燭火。
那里面翻涌的急切、恐懼、詢問,都被一種深不見底的灰暗吞沒。
他直直地望著天花板,瞳孔失去了焦點,仿佛靈魂被瞬間抽離。
身體深處傳來的劇痛似乎都麻木了,只剩下心臟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緊,絞擰,帶來窒息般的空洞感。
她走了。跟著宬年。
那個在礁石灘上,他耗盡生命最后力氣,只想再看一眼的人,選擇了離開。
阿誠不敢再看他,只覺得病房里的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等待著預(yù)料中的風(fēng)暴,憤怒,或者更深的絕望。
然而,什么都沒有。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夏時陌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眼神空洞地望著上方那片虛無的白色。
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阿誠以為他又昏睡過去時,夏時陌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然后,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他干裂蒼白的唇角,向上彎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個笑容。
它太蒼白,太脆弱,像冰雪上劃過的一道微不可見的刻痕,轉(zhuǎn)瞬就會被新雪覆蓋。
那弧度里沒有喜悅,沒有釋然,只有一種被掏空一切后,近乎殘酷的平靜,像是接受了某種卻依然沉重的宿命。
他閉上眼,一滴冰冷的液體,無聲地從眼角滑落,迅速沒入鬢邊的發(fā)絲里,消失不見。再沒有第二滴。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
灰白色的云層縫隙里,透出一線微弱的陽光,斜斜地照在病房的窗臺上。
那光線很淡,帶著冬日的寒意。
阿誠看著老板閉上眼,看著他唇角那抹脆弱而平靜的弧度,看著他眼角那滴轉(zhuǎn)瞬即逝的淚,只覺得胸口堵得發(fā)慌,沉重得喘不過氣。
他默默地拿起水杯,再次用棉簽濕潤老板的嘴唇,動作更加小心翼翼。
從那天起,夏時陌的復(fù)健進程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
如果說之前是身體本能的求生欲在支撐,那么現(xiàn)在,是一種近乎自虐的、鋼鐵般的意志在驅(qū)動。
物理治療師每天來兩次。
每一次,都是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
重新學(xué)習(xí)坐起,僅僅是從平躺到被搖起三十度角,就讓他頭暈?zāi)垦#浜菇覆√柗樕n白如紙。
每一次嘗試活動僵硬的關(guān)節(jié),都伴隨著肌肉撕裂般的劇痛和不受控制的痙攣。
汗水順著他的額角、脖頸不斷滾落,滴在床單上,形成深色的印記。
他緊咬著牙關(guān),下頜線繃得像刀鋒,額角的青筋因為用力而凸起,喉嚨里壓抑著破碎的悶哼,卻從未喊過一聲停。
“夏先生,您可以休息一下。”治療師看著他那幾乎脫力的樣子,于心不忍地建議。
夏時陌只是急促地喘息著,汗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搖搖頭,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卻異常清晰:“…繼續(xù)。”
簡單的站立訓(xùn)練,需要依靠支架和至少兩個人的攙扶。他虛弱得雙腿打顫,像狂風(fēng)中的蘆葦,隨時會折斷。
每一次將身體的重量壓向那雙幾乎失去知覺的腿,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但他死死抓著支架的扶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眼神死死盯著前方一個虛無的點,逼迫著自己站得更久一點,哪怕多一秒。
營養(yǎng)師調(diào)配的高熱量流食,他像完成任務(wù)一樣,強迫自己吞咽下去,即使胃口全無,甚至因為藥物的副作用而惡心反胃。
護士注射的每一針促進神經(jīng)恢復(fù)的藥物,帶來劇烈的酸脹感,他也只是皺緊眉頭,一聲不吭。
所有人都被這種可怕的意志力震撼了。
那不像是在康復(fù),更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殘酷的自我懲罰。
他用身體的極限痛苦,來對抗心底那個無法愈合的巨大空洞。
阿誠日夜守在病房外,透過玻璃看著里面發(fā)生的一切。
他看著老板在痛苦中掙扎、堅持,看著他一次次逼近極限,又一次次挺過去。他明白老板在做什么。
他是在用這種方式,逼自己活下去,逼自己站起來。不是為了別的,是為了能去做他必須完成的事。
當(dāng)夏時陌第一次在治療師的攙扶下,僅靠自己的雙腿,艱難地、顫抖著,但確確實實地邁出第一步時,整個病房都安靜了。
那一步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卻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汗水瞬間濕透了他的后背。
他停下來,急促地喘息,但那雙沉寂了太久的眼眸深處,終于燃起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光——那是屬于掌控者的光,即使身體破碎,意志卻從未屈服。
又過了幾周,他終于可以依靠助行器,緩慢地、蹣跚地在病房里走一個來回。
雖然每一步都伴隨著巨大的痛苦和隨時可能摔倒的風(fēng)險,但獨立移動的能力,意味著他可以去完成那兩件懸在心頭的事。
出院那天,天氣陰沉。
寒風(fēng)卷著零星的雪沫。
夏時陌穿著厚重的保暖衣物,坐在輪椅上,被阿誠推出住院大樓。
他依舊蒼白消瘦,裹在厚厚的衣物里,顯得格外單薄。
但那雙眼睛,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深邃,只是里面沉淀了太多東西,像深不見底的寒潭。他拒絕了立刻回夏家老宅的提議。
“去墓園。”他的聲音很低,帶著大病初愈的虛弱,卻不容置疑。
黑色的轎車在清冷的墓園門口停下。阿誠推著輪椅,沿著覆蓋著薄雪的小徑,緩緩前行。松柏蒼翠,墓碑林立,一片肅穆的寂靜。寒風(fēng)刮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枯葉,發(fā)出簌簌的聲響。
輪椅最終停在了一座新落成的墓碑前。黑色的花崗巖墓碑,簡潔莊重。
上面鐫刻著夏夫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下方刻著一行小字:一位溫柔堅韌的母親。
墓碑前已經(jīng)擺放著一束新鮮的白色百合,在寒風(fēng)中微微搖曳,花瓣上沾著細小的水珠。
夏時陌的目光落在墓碑上,久久地凝視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深沉的哀慟和肅穆。寒風(fēng)卷起他額前微長的發(fā)絲,拂過他蒼白的面頰。
“夫人…安葬得很安靜,很順利。遵照您的意思,沒有大辦。”阿誠低聲說,聲音在空曠的墓園里顯得格外清晰。
夏時陌微微頷首。他伸出手,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墓碑上母親的名字。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一直蔓延到心底。母親消散前溫柔而哀傷的眼神,那句“好好活著”,清晰地回響在耳邊。
他沒有流淚,只是眼神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媽,”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在寂靜的墓園里清晰可聞,“我來看你了。”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太多起伏,卻蘊含著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承諾。“我會…好好活著。您放心。”
寒風(fēng)卷過,吹動著墓碑前的百合花束,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像是在回應(yīng)。
看完母親后,夏時陌回到了夏家老宅。
他并沒有休息,而是立刻投入了另一項工作。
他沒有召開任何大型會議,只是通過阿誠,低調(diào)地召集了幾位核心的、絕對忠誠的元老和律師。
在書房里,他坐在輪椅上,裹著厚厚的毯子,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銳利而專注。
他面前攤開著厚厚的文件。
他仔細審閱著夏氏集團旗下部分非核心產(chǎn)業(yè)的轉(zhuǎn)讓協(xié)議,以及一個全新的基金會設(shè)立章程。
“這部分資產(chǎn),剝離出來,盡快處理掉,所得資金全部注入新基金會。”他指著文件,聲音雖然虛弱,卻條理清晰,不容置疑。
“基金會名稱,‘惜時記憶研究基金會’。”他念出這個名字時,聲音有一絲微不可察的停頓。
惜時——珍惜時光。
這個名字,是他能給予的,最深沉也最隱晦的紀(jì)念與守護。
“章程第一條,基金會宗旨:致力于記憶相關(guān)疾病(特別是阿爾茨海默癥)的基礎(chǔ)研究與臨床治療援助。”他平靜地陳述著,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無人質(zhì)疑,也無人探究這名字背后更深層的含義。
他們只看到眼前這個雖然虛弱卻意志如鐵的年輕掌舵人,在經(jīng)歷生死后,以這種方式完成母親的遺愿,同時為夏氏的未來布局一份更長遠的聲望與責(zé)任。
文件簽署得異常順利。
沒有人能拒絕此刻夏時陌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平靜而強大的氣場。
處理資產(chǎn),資金劃撥,基金會注冊…所有流程都在夏時陌的遙控指揮和阿誠的全力執(zhí)行下,高效而低調(diào)地進行著。
沒有媒體曝光,沒有大肆宣傳,一切都在水面下悄然完成。
幾個月后,“惜時記憶研究基金會”正式成立,并低調(diào)地發(fā)布了第一份年度報告。
報告印刷精美,內(nèi)容詳實,主要介紹了基金會成立背景、首年資金投入方向、資助的幾家頂尖研究機構(gòu)的初步合作項目,以及未來展望。
報告封底,只有一行小字:愿記憶不再流逝,溫暖長存心間。
這份報告,像一片落入深潭的葉子,沒有激起太多漣漪。
但在報告印刷完成后,一份額外的、沒有任何機構(gòu)署名的副本,被裝進一個普通的牛皮紙文件袋里。
阿誠拿著文件袋,看向坐在窗邊看書的夏時陌。
夏時陌的目光落在窗外飄落的雪花上,沒有回頭,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文件袋被寄出。收件地址是挪威一個遙遠的、沒有具體門牌號的郵區(qū)。收件人姓名一欄,空著。
…………
時光角落的木屋。
又一個清晨。
窗外依舊是無垠的白雪。壁爐里的火發(fā)出“噼啪”的輕響。
兮淺坐在壁爐邊的舊扶手椅里,膝蓋上蓋著厚厚的毛毯。
她手里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熱可可,目光沒有焦點地望著跳躍的火焰。
手腕的疤痕安靜地蟄伏著,沒有任何異樣。
宬年從外面進來,帶進一股寒氣。他脫掉厚重的外套,靴子上沾著的雪在溫暖的地板上融化出小小的水漬。
他像往常一樣,沉默地清理著門口的雪跡,然后走到那個充當(dāng)書架的簡陋木架前。
木架上放著寥寥幾本舊書,一些生活雜物。宬年的目光掃過書架一角,那里放著一個不起眼的牛皮紙文件袋,封口平整,沒有任何寄件信息。
那是幾天前他去山下唯一的小郵局取補給時,一起帶回來的。
郵局的人只說,是寄到這個郵區(qū)的,沒有具體人名,但郵區(qū)范圍很小,他們就給了宬年。
宬年拿起那個文件袋。
很輕。
他停頓了幾秒,指尖在粗糙的牛皮紙上摩挲了一下。他沒有拆開,也沒有詢問。
他只是拿著它,走到書架前,將它放在了最上面一層,一個不顯眼但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動作自然得像是放置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雜物。
然后,他轉(zhuǎn)身走向廚房區(qū)域,開始準(zhǔn)備簡單的午餐,沒有再看那個文件袋一眼。
爐火旁,兮淺的目光似乎被宬年的動作牽引了一瞬。
她的視線掃過書架頂端那個突兀的牛皮紙袋,又很快移開,重新落回爐火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捕捉的波瀾。
木屋里恢復(fù)了寂靜。
只有爐火的燃燒聲,和宬年準(zhǔn)備食物時輕微的鍋碗碰撞聲。
那個牛皮紙文件袋,靜靜地躺在書架上,像一個沉默的謎題,也像一座跨越了千山萬水的、無形的橋。
…………
又是一個深夜。夏家墓園。
白日里殘留的微溫早已散盡,寒氣滲骨。一輪冷月懸在清朗的夜空,灑下慘淡的銀輝,將墓碑、松柏都照得輪廓分明,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
萬籟俱寂,只有風(fēng)吹過光禿禿的樹枝,發(fā)出“嗚嗚”的低咽。
一輛黑色的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墓園外。
阿誠下車,打開后座車門,然后退后幾步,隱入車旁的陰影里。
夏時陌自己操控著電動輪椅,沿著熟悉的小徑,緩緩駛?cè)肽箞@深處。
他的動作已經(jīng)比幾個月前流暢許多,但依舊緩慢。他穿著深色的厚大衣,圍著圍巾,臉在月光下顯得更加蒼白清瘦。
輪椅碾過薄雪和凍硬的地面,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輪椅最終停在母親的墓碑前。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黑色的花崗巖上,照亮了那束早已枯萎、被風(fēng)吹得只剩枝干的百合花殘骸。
夏時陌沒有帶新的花束。
他只是靜靜地停在墓碑前,仰頭望著墓碑上母親的名字。
月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輪廓,下頜線繃得很緊。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著太多復(fù)雜的東西:思念,哀傷,疲憊,以及一種沉淀后的、近乎虛無的平靜。
夜風(fēng)很冷,吹得他圍巾的邊緣輕輕翻動。
他仿佛感覺不到寒意,只是長久地、沉默地凝視著墓碑。
阿誠遠遠地看著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孤寂身影,在冰冷的月光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默默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墓園方向,點了一支煙。紅色的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風(fēng)中傳來一聲極低、極輕的嘆息,幾乎被風(fēng)聲淹沒。
然后,一個沙啞的、仿佛帶著無盡疲憊卻又釋然的聲音,清晰地響起,在空曠的墓園里顯得格外孤寂:
“媽……她平安就好。”
話音落下,再無聲息。
只有冷月無聲,照著墓碑,照著輪椅上的人,也照著這片埋葬了過往、承載著無言守護的土地。
…………
瑞士,阿爾卑斯山麓。
冬日午后的陽光清冷而明亮,透過巨大的弧形落地窗,毫無保留地灑滿整個頂層空間。
這里并非尋常的觀景臺,而是“光源”尖端康復(fù)與腦科學(xué)研究中心的最頂層。整座建筑的設(shè)計靈感源自燈塔,現(xiàn)代簡約的線條向上收束,形成流暢的錐形,通體覆蓋著淺灰色的特殊合金,在陽光下折射出冷冽而沉靜的光澤。
它矗立在雪山環(huán)抱的山谷邊緣,自身便如同一座指向未來的燈塔。
室內(nèi)溫暖如春。
恒溫系統(tǒng)無聲運行,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和某種舒緩精油的混合氣息。
巨大的落地窗提供了270度的壯闊視野:近處是覆雪的松林,遠處是連綿起伏、峰頂積雪的阿爾卑斯山脈,在湛藍的天空下勾勒出雄渾的剪影。
夏時陌獨自一人,立在窗前最開闊的位置。
他穿著質(zhì)地柔軟的米色高領(lǐng)毛衣,深灰色的羊毛長褲,身形挺拔。
三年的時光和持續(xù)不懈的康復(fù)訓(xùn)練,早已洗去了病榻上的孱弱。
此刻的他,更像一株經(jīng)歷風(fēng)雪后重新扎根的松柏,清瘦,卻透著內(nèi)在的韌勁。
他沒有依靠任何支撐,只是安靜地站著。
他手中握著的不是尋常的望遠鏡,而是一臺銀灰色的高倍專業(yè)觀測設(shè)備,鏡筒修長,結(jié)構(gòu)精密。
但他鏡頭的指向,并非腳下壯麗的雪山松濤,也非遠處巍峨的群峰。
他的鏡頭,穩(wěn)定地、長久地,凝望著北方天際線之外的某個方向——那個計算中,挪威森林深處的大致方位。
陽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清晰的明暗交界線。
他的眼神透過目鏡,專注得近乎凝固,仿佛要將視線穿透數(shù)千公里的空間阻隔。
鏡片后的世界被拉近,放大,但那里沒有具體的影像,只有一片遙遠的、被地球曲率模糊的蔚藍。
時間在無聲的凝視中緩慢流淌。窗外的光影隨著太陽西移而悄然變化。
身后,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穿著淺藍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停在幾步之外,手里端著一個放著溫水杯的托盤。
她看著窗前那個長久不動的背影,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架明顯用于觀測極遠距離的儀器上,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好奇和一絲對這位年輕院長的敬畏。
“夏先生,”她輕聲開口,打破了一室的寧靜,聲音放得很輕,生怕驚擾,“您是在看挪威的極光嗎?” 她記得新聞里說,最近挪威有強極光活動。
夏時陌的動作頓了一下。
那極其專注的凝視仿佛被這句話輕輕撥動。他沒有立刻回頭,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高倍鏡。
鏡筒離開眼前,光線涌入,讓他微微瞇了下眼。
他轉(zhuǎn)過身,臉上并沒有被打擾的不悅。
陽光落在他眼中,映出一種平靜而悠遠的神色。
他的唇角微微向上彎起一個弧度,不是愉悅的笑,更像是一種沉淀后的了然和釋然。
他的目光越過年輕護士,再次投向那片遙遠的北方天際,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波瀾:
“不。” 他頓了一下,像是在確認自己的答案,又像是在品味這個答案背后的含義,“我在看… 燈塔。”
護士微微一怔,顯然對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感到困惑。
燈塔?這雪山環(huán)繞的山谷里,哪有什么燈塔?
她下意識地順著夏時陌的目光望去,窗外只有連綿的雪峰和深谷。
夏時陌沒有解釋。
他走到旁邊的控制臺前,修長的手指在觸控屏上劃過幾個簡潔的指令。
瞬間,環(huán)繞著頂層觀景臺的、原本透明的落地玻璃幕墻,開始發(fā)生變化。
特殊的內(nèi)嵌涂層被激活,玻璃的顏色迅速加深,從透明轉(zhuǎn)為深邃的墨藍,如同夜幕降臨。同時,室內(nèi)柔和的暖光自動熄滅。
整個空間瞬間沉入一種近乎完美的黑暗,如同置身于宇宙的深處。
下一秒,奇跡發(fā)生。
環(huán)繞著整個頂層的玻璃幕墻,不再僅僅是玻璃。深藍的底色上,驟然亮起無數(shù)璀璨的光點!
那不是簡單的燈光模擬,而是通過高精度定位和光纖技術(shù),將此刻地球上空的真實星圖,以數(shù)萬倍的清晰度和密度,完美投射在這巨大的環(huán)形幕墻上!
銀河如一條流淌著鉆石碎屑的光帶,橫貫穹頂。
獵戶座腰帶的三顆明星灼灼生輝,北斗七星清晰可辨,無數(shù)肉眼在城市中永遠無法得見的、遙遠的、微弱星星,此刻都如同被擦亮的寶石,密密麻麻地綴滿整個視野。浩瀚,深邃,震撼人心,仿佛伸手便可摘星。
護士倒吸一口涼氣,被這突如其來的宇宙奇景驚得說不出話,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她從未見過如此清晰、如此壯麗的星空。
而在這片人造的、卻無比真實的星辰大海中心,夏時陌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在那片深沉的墨藍之前。
他微微仰著頭,目光平靜地掃過這無垠的星穹。
星光落在他眼中,卻沒有激起波瀾,只有一種沉靜的映照。
“光年。” 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星穹下顯得格外清晰,“是距離,也是時間。我們看到的光,是星星的過去。”
他抬起手,指向幕墻上某個看似空茫的、位于北方的區(qū)域。那里只有深邃的黑暗和稀疏的星點。
“那里,此刻,或許有極光。” 他的語氣平淡,如同陳述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事實,“但光需要時間旅行。
我看到的星光,它們出發(fā)時,我可能還在輪椅上掙扎著復(fù)健。
而此刻在挪威發(fā)生的極光,它的光芒,或許要很久以后,才能抵達地球的另一個角落,被另一個人看見。”
他放下手,目光從星空移開,落回控制臺光滑的表面,上面倒映著他自己模糊的輪廓。
“重要的從來不是看到什么。” 他像是在對護士說,又像是在對自己低語,“而是知道,它存在。并且,在它自己的軌道上運行。”
護士似懂非懂,只覺得這位年輕的院長話語里藏著太多她無法理解的東西,帶著一種經(jīng)歷過巨大起伏后的通透和疏離。
夏時陌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他再次在控制屏上輕觸。
玻璃幕墻的星圖如同潮水般褪去,深藍的涂層迅速變淡、消失,室內(nèi)的暖光重新亮起。
窗外,阿爾卑斯山麓冬日的陽光再次毫無保留地涌入,將室內(nèi)染成一片溫暖的金色。
壯麗的雪山松林景觀重新占據(jù)視野,仿佛剛才那場宇宙的幻夢從未發(fā)生。
他轉(zhuǎn)過身,走向電梯的方向,步履沉穩(wěn)。
“準(zhǔn)備一下,下午三點的項目評估會,資料發(fā)我終端。”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清晰和有條不紊,剛才那片刻的凝望和星穹下的低語,好像只是一個短暫的休止符。
護士連忙應(yīng)聲:“好的,夏先生。” 她看著夏時陌走向電梯的背影,挺拔,沉靜,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力量感。
她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片此刻空無一物的北方天際。
電梯門無聲滑開,夏時陌步入其中。
當(dāng)電梯門即將合攏的瞬間,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落地窗外。
視線越過近處的松林,越過覆雪的山坡,投向那遙遠北方、視線無法抵達的盡頭。
那里沒有極光,沒有燈塔。
只有他知道,他剛剛“看”到的,是什么。
電梯下行,輕微的失重感傳來。
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不是挪威的森林或極光。
是宬年推開那扇厚重的辦公室門,頭也不回離開的背影。
那份決絕的切割,將兩代人糾纏的利益與恩怨徹底斬斷。
是母親墓碑前,他放下白色菊花的瞬間,海風(fēng)吹散了花瓣,也吹散了盤踞心頭多年的陰霾。
復(fù)仇的執(zhí)念,在那一刻悄然熄火。
是海島村重建后,孩子們在新建的學(xué)校操場上奔跑嬉鬧的笑臉,陽光燦爛,聲音清脆。
那份純粹的生機,像暖流注入他冰封的心湖。
是“惜時”基金會年報上,逐年增長、筆跡卻始終匿名的捐贈數(shù)字。
那些數(shù)字背后,是一個沉默的守護者,用另一種方式在填補著過去的裂痕。
最后,定格在眼前這片他親手建立起來的“燈塔”——光源研究中心。
那些在精密儀器幫助下重新學(xué)會行走的患者眼中的光芒,那些在腦機接口技術(shù)突破后,因溝通障礙被打破而激動落淚的家屬的神情……這才是他如今目光所系。
復(fù)仇的火焰早已冷卻,留下的空洞并未被仇恨的灰燼填滿,而是被這些具體而微的“光”所點亮。
宬年用放棄帝國換來的自由,是成全了他自己的救贖之路。
而夏時陌,則在這座雪山下的燈塔里,找到了另一種形式的守望。
不是守望過去,不是守望一個無法回應(yīng)的人。
是守望未來。
是守望那些在黑暗和困境中摸索前行的人,為他們點亮一束可以指引方向的光。
電梯平穩(wěn)地抵達目標(biāo)樓層。
夏時陌睜開眼,眼底一片清明。
他邁步而出,走向走廊盡頭那間屬于他的辦公室。那里,屏幕上跳動著項目數(shù)據(jù),通訊器里傳來研究員的匯報請求,一個龐大而充滿生機的“燈塔”,正等待它的掌舵者繼續(xù)引領(lǐng)方向。
他不再需要望遠鏡去捕捉那遙不可及的微光。
他自身,已然成為光源。
無論兮淺在哪里,她就是他的光源。
她會一直在他心里,永遠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