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布料摩擦聲終于沉寂。
兮淺強迫自己閉上眼,身體僵硬地躺在硬板床上,每一根神經(jīng)卻如拉滿的弓弦。
隔壁工具棚歸于死寂,但那份無形的警覺感并未消散,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Α?/p>
最后二十四小時。
天色微明,海霧尚未完全散去,給東漁村蒙上一層濕冷的灰紗。
碼頭方向傳來不同尋常的嘈雜。
引擎的轟鳴聲雜亂而有力,不似本地老舊漁船的悶響。
孫伯揉著眼睛出去打探消息,回來時臉色有些不安。
“來了條外地船,撞在鬼嶼附近礁石上了,沉的快,船上幾個漢子游過來的,命大。”他嘟囔著,舀起一瓢涼水洗臉,“看著不像善茬,臉上帶著煞氣。”
阿陌正低著頭修理一只破漁簍,沾滿油污的手指靈活地擺弄著竹篾,聞言動作沒有絲毫停滯,只有握篾刀的指關(guān)節(jié),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泛出青白色。他依舊沉默,仿佛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活計里。
沒過多久,那幾個“遇難者”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了村子里狹窄的石板路上。
一共五人,身材都偏精悍,穿著濕透后顯得緊繃的廉價化纖衣物,頭發(fā)凌亂,臉上帶著長途跋涉和海水浸泡的疲憊與戾氣。
為首的漢子臉上有道淺疤,眼神銳利如鷹隼,看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村中每一處角落、每一張面孔。
他們操著混雜南北方音的蹩腳本地話,向漁民打聽島上的情況,聲稱是“探險隊”,船沉了裝備全丟,想找地方落腳休整,并愿意付高價請向?qū)肥煜さ匦危貏e是“地勢險要、人跡罕至的地方”。
他們的目光掃過孫伯家門口時,阿陌正背對著路,彎腰在破木盆里清洗漁獲。
他側(cè)臉的輪廓依舊被刻意涂抹的痕跡修飾過,此刻更顯麻木。
兮淺則坐在門檻內(nèi)的小板凳上,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阿陌昨日遞給她的光滑鵝卵石,眼神投向虛空,仿佛對屋外的闖入者毫無所覺。
然而,當(dāng)那為首疤臉漢子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短暫停留,帶著審視時,她下意識地將鵝卵石攥緊,指尖用力到泛白,身體不易察覺地往門內(nèi)的陰影中縮了縮,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個“腦子摔壞”的女人對陌生強者的本能恐懼。
“看什么看!”孫伯察覺到那目光的不善,沒好氣地擋在門口,用方言呵斥了一句,“家里女娃摔壞了頭,見不得生人!”
疤臉漢子扯出一個敷衍的笑容,沒再停留,帶著人繼續(xù)往前走。
但那份被刻意收斂的兇狠與探究,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滴,迅速在平靜的漁村彌散開一股壓抑的緊張感。
幾個漁民收了他們的錢,雖然狐疑,但終究抵不過厚酬的誘惑,帶著他們朝村子后方的山林和西面的礁石灘走去。方向,隱隱指向鬼嶼。
午后的海風(fēng)帶著沉悶的熱意。
阿陌被孫伯打發(fā)去后山砍修補漁棚用的竹子。
兮淺則被孫伯妻子留下,幫忙在屋前分揀剛補好的漁網(wǎng)。
陽光有些灼人,漁網(wǎng)散發(fā)出一股咸腥濃烈的氣味。
兮淺的動作機械而遲緩,手指捻著粗糙的網(wǎng)繩,指尖被磨得發(fā)紅。
她的目光卻透過低垂的眼簾,緊緊追隨著遠處山林邊緣那幾個移動的黑點。
那幾個“探險者”在向?qū)У膸ьI(lǐng)下,正沿著崎嶇小道往高處攀登。
他們的動作看起來很隨意,但仔細觀察,卻能發(fā)現(xiàn)在一些關(guān)鍵的岔路口、視野開闊的山脊,尤其是朝向鬼嶼方向的制高點,他們都會短暫停留,有人拿出望遠鏡朝遠方眺望,有人則低頭快速在地圖上標(biāo)記著什么。
與其說是在熟悉地形,不如說是在精密地布控和勘察。
心在沉重地撞擊。
秦昊的人來了。
目標(biāo)明確:骨灰盒,夏時陌,知情者……包括她這個“意外”生還、行為異常的失憶者。
他們必然在鬼嶼附近進行了初步搜索,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這才擴大范圍,探查整個海島。
時間所剩無幾,最多到黃昏,他們找不到目標(biāo),必然會采取更激進的手段——挨家盤查,或者……制造新的“意外”。
汗水順著額角滑下,浸濕了繃帶的邊緣,帶來陣陣刺癢。
就在這時,阿陌扛著幾根砍好的青竹從后山小路下來。
他腳步沉穩(wěn),汗水浸透了褂子的后背,黝黑的臉上沾著泥點和碎葉。
他似乎并未留意遠處山林里的動靜,徑直走到屋前空地上,放下竹子。
他拿起角落的水瓢,走到院中那口石砌的水井邊打水。
冰冷清澈的井水被倒進一個破舊的木盆。
他沒有立刻清洗,而是彎腰,雙手撐在盆的邊緣,肩背的肌肉線條在汗?jié)竦谋∫孪虑逦梢姟?/p>
他低著頭,目光落在水盆里晃動的漣漪上,仿佛只是在短暫歇息。
兮淺的手指捻著網(wǎng)繩,動作依舊遲緩。她的視線看似無意地掃過水盆,掃過他映在水面上的模糊倒影。
就在這時,阿陌撐在盆邊的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他的指尖在水面下方,微微抬起,然后極其緩慢地、幅度小到幾乎無法察覺地,指向了一個方向——西北偏西。
那個方向,正是鬼嶼所在的位置。
而在鬼嶼的腹地,有一個位置陡峭、被藤蔓和巖石遮蔽的懸崖坐標(biāo)。
那是她前世墜崖前,鎖定的最后地點。
水面晃動,倒影破碎。
他的食指已經(jīng)收回,仿佛剛才那一下只是無意間的動作。
他直起身,開始掬水洗臉,冰涼的井水潑在臉上,沖掉汗水和泥污。
兮淺的手指停頓在網(wǎng)繩上,心像是被狠狠攥住。
他指了鬼嶼的方向?他在暗示什么?他知道骨灰盒的位置?他在試探她對這個方向是否有反應(yīng)?還是在……傳遞信息?
巨大的震驚和被信任的沖擊讓她幾乎窒息。
她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才沒有讓自己的表情出現(xiàn)絲毫破綻。
她緩緩抬起頭,眼神依舊是空洞而迷茫的,帶著一絲疲憊和對酷熱的不適。
她看向阿陌,目光沒有焦距,仿佛只是被他的動作吸引,隨即又無趣地垂下眼簾,繼續(xù)擺弄手里的漁網(wǎng)。
阿陌洗完臉,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臉上的水跡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他抹了一把臉,目光掠過兮淺毫無異常的側(cè)臉,沒有任何停留,轉(zhuǎn)身去收拾砍回的竹子。
他的眼神沉靜如水,看不出任何波瀾。仿佛剛才水面下的那極其隱晦的指向,真的只是一個錯覺。
但兮淺知道,那不是錯覺。
他在向她傳遞信息,或者說,他在用這種方式,驗證她的偽裝是否牢不可破。
骨灰盒,很可能就在鬼嶼腹地那個懸崖坐標(biāo)!而他,知道!他不僅知道位置,還知道秦昊的人最終目標(biāo)是它!
下午過半,山林里的搜索者下山了,聚集在村口簡陋的小雜貨鋪前,買酒買煙,大聲談笑,言語間抱怨著島上的荒涼和破敗,抱怨物資匱乏。
然而,他們偶爾掃向村內(nèi)各處的眼神,冰冷而充滿審視。
疤臉漢子靠在小店的木柱上,看似疲憊地抽著煙,目光卻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走過的村民。
他似乎在尋找著什么,或者說,在等待著什么。
他的視線,有意無意地,好幾次掠過孫伯家屋角的陰影——那是阿陌常待著修補漁具的地方。
此刻阿陌正蹲在那里,用粗砂紙打磨一根竹竿,動作專注而緩慢,對投射過來的目光毫無所覺,如同一個真正沉浸在粗活里的木訥漁夫。
天色漸漸向晚,橘紅色的霞光涂抹在西邊的海平線上,瑰麗卻又透著一種不祥的壯烈。
海風(fēng)似乎也帶上了焦灼的氣息。
雜貨鋪前的疤臉漢子掐滅了煙頭,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他低聲對旁邊一個手下說了句什么。
那手下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向雜貨鋪老板,用蹩腳的方言夾雜著普通話打聽:“老板,聽說前幾天有船在鬼嶼附近撿到過人?摔傷了頭的女人?”
暗流涌動,陰謀的觸角,終于伸向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