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被猛地推開,沉重的鉸鏈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一股混雜著濃烈消毒水、陳舊血腥味、汗味和藥物氣息的渾濁熱浪撲面而來,瞬間將兮淺裹住,幾乎讓她窒息。
門內(nèi)是一個光線昏暗的大廳,原本工廠的骨架還在,高聳的屋頂布滿蛛網(wǎng),幾盞裸露的白熾燈發(fā)出慘淡的光,勉強照亮下方混亂的景象。
大廳里擁擠不堪。簡易擔架隨意擺放,上面躺著或蜷縮著發(fā)出痛苦呻吟的人。
角落里有人裹著臟污的毯子在咳嗽,聲音像破風箱。
穿著沾染不明污漬白大褂或便服的人影匆匆穿梭,臉上寫滿疲憊和不耐煩。
空氣里彌漫著絕望和麻木的氣息。
兮淺的出現(xiàn)短暫地吸引了附近幾道麻木或警惕的目光。
她渾身濕透,泥濘不堪,懷里死死抱著一個格格不入的盒子,臉色慘白,眼神卻像燃燒的火炭,在混亂中急切地搜尋著指引。
一個穿著廉價西裝、腋下夾著個破舊公文包、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像嗅到獵物的鬣狗,幾步就湊了過來。
“找人?看病?還是……別的?”他壓低聲音,目光在她懷中的盒子上溜了一圈,帶著明顯的算計,“這里規(guī)矩多,沒熟人帶路可不行。我路子熟,價格公道,保證……”
“我找人!”兮淺打斷他,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一個多月前,從海島村送來的重傷員!姓夏……或者叫‘阿陌’!他在哪?”
她的目光銳利地釘在男人臉上,那份不顧一切的瘋狂勁兒讓對方下意識地退了小半步。
男人臉上的油滑笑容僵了一下,小眼睛迅速轉(zhuǎn)動,似乎在評估風險和收益。“海島村……”他摸了摸下巴,“嘶……好像是有那么一號。傷得可重了,聽說差點就交代了。在重癥監(jiān)護那邊……”
他伸出一根手指,隱秘地捻了捻,“不過那邊管得嚴,一般人可進不去,得……”
兮淺根本不等他說完價格。
她飛快地從口袋里掏出幾張被雨水浸得半濕的鈔票——那是她僅剩的大部分現(xiàn)金——看都沒看面額,一把塞進男人手里。
“帶路!現(xiàn)在!”
鈔票的觸感和數(shù)量顯然超出了男人的預期。
他迅速將錢揣進內(nèi)兜,臉上立刻堆起職業(yè)性的假笑:“跟我來!跟我來!這邊走!”轉(zhuǎn)身就朝著大廳深處一條更昏暗的通道擠進去。
通道狹窄而骯臟,墻壁斑駁,滲著可疑的水漬。
頭頂?shù)臒艄芎雒骱鰷纭?/p>
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更濃了,混合著一種**腐爛般的甜腥氣。
男人的腳步很快,兮淺緊緊跟著,心在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懷里的骨灰盒冰涼沉重,卻成了此刻唯一的支點。
通道盡頭是一扇厚重的、刷著綠漆的鐵門,上面掛著一個簡陋的牌子:“重癥監(jiān)護區(qū)(隔離)”。
門口坐著一個身材壯碩、穿著保安制服的男人,正百無聊賴地剔著牙。
帶路的男人立刻換上諂媚的笑容湊上去,熟練地遞上一支煙,又壓低聲音嘀咕了幾句,手指隱秘地指向身后的兮淺和手里的鈔票厚度。
保安斜睨了兮淺一眼,目光在她狼狽的樣子和懷里的黑盒子上停留片刻,帶著審視和漠然。
最終,他懶洋洋地點了下頭,接過香煙別在耳朵上,揮了揮手示意開門。
沉重的鐵門被拉開一道縫隙,更冰冷、更純粹的消毒水味和儀器運行的微弱嗡鳴聲涌了出來。
“只能進去一個人,最多五分鐘!”保安甕聲甕氣地說,指了指旁邊一個簡陋的更衣間,“套上防護服,戴上口罩帽子。”
兮淺毫不猶豫地沖進更衣間,將骨灰盒小心地放在角落一把破椅子上。
冰冷的防護服布料摩擦著濕冷的皮膚,橡膠手套笨拙地套在手上。
當她最后戴上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燃燒著瘋狂希望與恐懼的眼睛時,保安才拉開鐵門放行。
門內(nèi)是一條短走廊,兩邊是高高的、布滿磨砂玻璃的窗戶,隱約能看到里面晃動的儀器光影。
走廊盡頭又是一道緊閉的門,上方亮著“ICU 3”的紅色指示燈。
一個穿著還算干凈白大褂、戴著眼鏡、頭發(fā)花白的老醫(yī)生正從里面推門出來,手里拿著夾板記錄著什么,眉頭緊鎖。
看到全副武裝闖進來的兮淺,他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明顯的不悅和警惕。
“你是誰?這里不能進!”他嚴厲地呵斥,試圖擋住去路。
“醫(yī)生!”兮淺的聲音透過口罩,悶悶的,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和顫抖,那雙眼睛里的急切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求您!我是里面那個病人的家屬!他叫夏時陌!我是他……我是他妻子!求您讓我看看他!就一眼!求求您!他是從海島村被送來的!”她語無倫次,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搖晃。
“妻子?”老醫(yī)生狐疑地打量著她,目光掃過她狼狽的防護服下擺和那雙寫滿絕望與懇求的眼睛。
“里面那個?他登記的身份信息是空白,只有個臨時代號‘島民-03’。而且,他送來時情況極其危重,全身大面積的傷合并嚴重感染,多臟器衰竭,在死亡線上掙扎了半個月……”
他頓了一下,語氣稍微緩和,“他現(xiàn)在的狀況……非常糟糕。你確定要進去?可能會受不了刺激。”
“我確定!”兮淺幾乎是吼出來的,淚水瞬間沖破眼眶,在布滿霧氣的防護眼鏡內(nèi)壁留下蜿蜒的水痕,“我找了他很久……我以為他死了……求你讓我看看他!無論他變成什么樣子!他是我的丈夫!夏時陌!”
聽到“夏時陌”三個字,老醫(yī)生的眼神似乎波動了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他沉默了幾秒,看著眼前這個瀕臨崩潰、卻又異常執(zhí)拗的女人,最終嘆了口氣,側(cè)開了身體。
“五分鐘。別碰任何東西,別靠近床邊,只能看。他極度虛弱,任何外界刺激都可能致命。明白嗎?”
他抬手按下了門邊的開門按鈕。
沉重的隔離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
一股濃烈到刺鼻的藥味、消毒水味和一種**創(chuàng)傷特有的腥甜氣息混合著冰冷的氣流猛地涌出。
兮淺邁步走了進去。
眼前的景象瞬間凍結了她的血液。
這是一間不大的隔離病房。
慘白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照在冰冷的瓷磚地面和墻壁上。
房間中央,只有一張病床,被各種閃爍著冰冷光芒的儀器包圍。
病床上的人,幾乎不能被稱為“人形”。
他渾身被厚厚的白色紗布嚴密包裹,像一個巨大而破碎的木乃伊。
紗布從頭頂纏到下頜,只留下口鼻的位置暴露在外,插著呼吸機的管道。
脖子以下,身體被包裹在同樣厚重的紗布中,手臂被吊起固定,腿上打著石膏。
無數(shù)粗細不一的管子從他的身體各處延伸出來,連接到周圍閃爍著數(shù)字和曲線的監(jiān)護儀器上——心跳監(jiān)護儀發(fā)出微弱而規(guī)律的滴滴聲,呼吸機有節(jié)奏地嗡鳴著,輸液泵緩慢地推進著透明的液體。
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只有那些儀器屏幕上跳動的線條和數(shù)字,冰冷地證明著這具殘破軀體內(nèi)部還有極其微弱的生命活動。
面目全非。 只有這個詞語能形容。
兮淺的腳步釘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釘子牢牢釘住。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鐵箍狠狠勒住了她的心臟,幾乎將它捏爆。
她想過最壞的情況,卻從未想象過會是如此的……徹底毀滅。
夏時陌……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笑容明亮的少年,那個在海島上沉默如山、用生命推開她的守護者……就變成了眼前這堆冰冷的紗布、塑料管和金屬儀器支撐下的……破碎殘骸?
希望如脆弱的肥皂泡,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無聲破裂。
絕望的黑暗瞬間吞噬了她。
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聽不到儀器的嗡鳴,整個世界只剩下病床上那團刺目的白。
就在她靈魂即將被這滅頂?shù)慕^望徹底碾碎時—— 仿佛是某種無法言喻的感應。
病床上那個被層層包裹的身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包裹著頭臉的紗布邊緣,那唯一露出的一小塊皮膚下的眼瞼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疲憊到了極點。
黯淡無光,仿佛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埃。 瞳孔渙散,幾乎無法聚焦。
但是…… 就在那短暫睜開的、茫然渙散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隔離窗前那個模糊的、穿著白色防護服的身影時……
時間凝固了。
兮淺渾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徹底倒流,又在下一刻瘋狂地涌向大腦!
是他! 那雙眼睛!
即使被傷痛和藥物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神采,即使只剩下疲憊和茫然的本能……
那雙眼睛的形狀! 那深邃的眼窩褶皺!
那烙印在她靈魂最深處,在夢中凝視著她的眼神的本質(zhì)!
是夏時陌!
那個在海島上,沉默地陪著她度過漫長孤寂歲月,笨拙地接過她遞的食物,最后關頭毫不猶豫將她推開承的阿陌……
就是她刻骨銘心愛過、被洗腦遺忘、以為早已尸骨無存的夏時陌!
嗡—— 腦中仿佛有根緊繃到極限的弦轟然崩斷!
巨大的悲慟如同決堤的洪水,混合著失而復得的狂喜,瞬間將她殘存的理智和力氣徹底沖垮。
防護眼鏡下的雙眼瞬間被洶涌的淚水徹底模糊。
她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堵死。
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沿著冰冷的、布滿消毒水痕跡的隔離玻璃墻壁,緩慢地滑落下去,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懷揣著母親骨灰的盒子被她無意識地緊緊壓在胸口,冰冷的棱角深深硌入皮肉。
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被厚重的防護服和口罩死死悶住,只剩下身體無法控制的痙攣和抽動。
她隔著模糊的淚水和冰冷的玻璃,死死盯著病床上那個再次陷入昏睡、幾乎看不出生命的痕跡、只靠儀器維持著微弱波動的人影。
巨大的愧疚、失而復得的狂喜、深不見底的心痛……無數(shù)種足以將她撕裂的情感瘋狂洶涌。
她的愛人。 她的夏時陌。
為了她,變成了這副模樣。
她還活著,他卻承受了她遺忘的冰冷歲月和幾乎毀滅的爆炸。
他認出她了嗎?
在那短暫的一瞥中?
他恨她嗎?
恨她將他遺忘,恨她為他帶來毀滅?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活著。 他還活著。 這比什么都重要。
世界在眼前旋轉(zhuǎn)、崩塌、又重組。
唯一清晰的,只剩下玻璃后面那具被白色包裹的殘軀,和那雙只睜開了一瞬、卻足以擊穿她靈魂的眼睛。
她死死抱著冰冷的骨灰盒,蜷縮在冰冷的墻角,像一座瀕臨碎裂的冰雕。
痙攣的肩膀無聲地訴說著滔天的巨浪。
玻璃窗后,連接著病床的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代表心跳的微弱綠色曲線,在兮淺滑落墻根的瞬間,極其微弱地……向上跳動了一個異常的尖峰。
監(jiān)控室屏幕前,一直觀察著數(shù)據(jù)的老醫(yī)生,扶了扶眼鏡,鏡片后的眼神若有所思地閃爍了一下。
“創(chuàng)傷性失憶伴隨強烈情緒刺激后遺癥……深層潛意識……”
他低聲自語,在記錄本上迅速寫下幾個潦草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