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隔離門在身后閉合,將那混雜著濃烈消毒水、藥物、焦糊皮肉和某種硝煙殘留物的刺鼻氣味隔絕在外,卻將更深的冰冷與死寂灌入兮淺的骨髓。
她倚著冰涼的墻壁,滑坐在走廊堅硬的地磚上。
防護服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殘留著病房里透骨的寒意。
透過布滿消毒水漬的磨砂玻璃,里面那具被層層紗布與冰冷儀器嚴密包裹、輪廓破碎的軀體,像一根燒紅的鐵釘,狠狠鑿進她的眼底。
真的是夏時陌。
那個爆炸與烈焰瞬間吞噬的畫面再次撕裂她的腦海——巨大的沖擊波,震耳欲聾的轟鳴,瞬間騰起的火球,還有那根在火光和煙塵中轟然斷裂、砸落下來的粗重主梁,焦黑扭曲,末端甚至冒著絲絲縷縷令人心悸的青煙……而他就被壓在下方。
那雙在廢墟和烈焰中疲憊至極、只睜開瞬息便沉入混沌的眼睛輪廓,在絕望的深淵里驟然撕開一道微弱的裂隙。
巨大的悲慟與失而復得的狂喜猛烈沖撞,抽干了她最后的氣力。她死死抱著懷里冰冷的骨灰盒,蜷縮在墻角,肩膀無聲地劇烈顫抖,壓抑的嗚咽被口罩悶死,只剩身體止不住的痙攣。
手機的震動在死寂中突兀響起,一遍又一遍,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屏幕上的名字。
[宬年]
閃爍著冷光。
兮淺的目光依舊死死釘在隔離窗后那個被白色包裹的破碎輪廓上,直到震動變得執(zhí)拗,她才緩慢地掏出手機。
“你在哪?”宬年的聲音低沉緊繃,“鬧劇該結束了。我的人在樓下。”
“醫(yī)院。”她的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
“醫(yī)院?”他的語氣沉了下去,“骨灰的事我會安排。跟我的人走,那里不安全。”
“不。”她的回答冰冷堅硬。
“別再任性!”宬年的聲音陡然拔高,強制壓抑著慍怒,“秦昊的人還沒清干凈,那種地方魚龍混雜…”
“他在這里。”她打斷他,聲音很輕,卻重如千鈞,“夏時陌。他沒死。他就在里面。”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
過了好幾秒,才傳來宬年繃緊的聲音:“夏時陌?…不可能。你確定?”
“我確定。”她閉上眼,紗布邊緣下那雙疲憊的眼睛與記憶中火光里推她出去的身影重疊,“傷得很重…爆炸和火燒的…旁邊有炸斷的焦黑主梁…”
“那就更該立刻離開!”他的聲音帶上急切的、不容置疑的強硬,“那是地獄!他能活下來已經是祖宗保佑!你留在那里除了把自己拖垮,等著被秦昊的人甚至別的麻煩撕碎,還有什么用?跟我的人走!立刻!”
“我不會走,”她的語調異常平靜,“無論如何,我不會離開他半步。”
電話那邊傳來壓抑的低吼和重物砸落的悶響。
然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終,宬年的聲音再次響起:“好。既然你執(zhí)意要守在那個半截入土的廢人身邊,那就守好。不過記住,兮淺,夏時陌最后這口氣,現在是拴在你脖子上的線。他要是斷了氣,我會讓你這輩子都后悔今天的決定。你好自為之!”
忙音刺耳。
兮淺面無表情地將手機塞回口袋,重新戴上口罩和防護頭罩,動作沒有一絲猶豫。
她抱起冰涼的骨灰盒,支撐著墻壁起身,走到隔離窗前最近的椅子上坐下。
骨灰盒緊挨小腿。
她抬起頭,目光穿透玻璃上的霧氣,投向那片刺目的白,如同枯守廢墟的唯一幸存者。
一個中年男醫(yī)生拿著記錄夾板走來,眉頭緊鎖:“家屬?剛進去那個爆炸復合傷的島民03?”
兮淺立刻抬頭:“我是他未婚妻。”
“未婚妻?”醫(yī)生打量著她狼狽的防護服和腳邊的黑盒,眼神懷疑,“登記信息空白。他情況特殊,基本無意識反應,完全依賴機器。陪護有規(guī)定,需要直系親屬確認……”
“我是他唯一的家人!”她的聲音嘶啞而堅定。她從貼身口袋摸索出那張珍藏、被海水浸泡過的照片——照片上,少年夏時陌笑容明亮,手臂搭在少女兮淺肩頭,背景是夏家蔥郁的花園。
醫(yī)生接過照片,湊近燈光仔細看著泛黃的影像。
少年少女的親昵姿態(tài)無法作偽。
他抬眼看看隔離窗內裹成白繭、連接著各種管線的破碎身軀,又看看兮淺布滿血絲卻無比執(zhí)拗的眼睛。
“他叫夏時陌?”
“對。在夏家長大,后來…去了海島村。一個多月前,爆炸和火災送來的。” 她腦中閃過那根斷裂焦黑、冒著青煙的主梁。
醫(yī)生沉吟片刻。
“島民03……送來時復合傷。爆炸沖擊波造成全身多處鈍挫傷、內臟震蕩損傷;后續(xù)猛烈燃燒造成全身大面積深度燒傷,重度吸入性肺損傷(爆炸粉塵及煙霧);并發(fā)膿毒性休克、多器官衰竭瀕臨崩潰……”
他合上文件夾,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些,帶著深深的疲憊,“行吧,非常時期。你既然堅持…原則上可以留一個家屬在緩沖區(qū)等候。遵守所有規(guī)定:指定區(qū)域活動,穿戴防護,禁止進入病房,禁止干擾治療。費用…”
“費用我會想辦法。”兮淺立刻接口,語氣沒有絲毫動搖。
醫(yī)生點點頭,快速記錄。“待在外廳這邊,里面有情況會通知。”他指了指走廊盡頭通往嘈雜大廳的門。
“謝謝。”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絲松懈的顫抖。這根浮木,是她當下絕望之海里唯一的支撐。
時間在ICU外被拉長扭曲,晝夜界限模糊。
慘白的燈光永恒照耀著冰冷的墻壁與布滿塵埃的地磚。
兮淺在靠墻長椅上安頓下來,身邊是母親的骨灰盒。
她像個不知疲倦的守望者,透過巨大的隔離玻璃,凝望著那片被儀器強行維系的生命廢墟。
病房大部分時間死寂一片。
只有儀器屏幕上綠色的線條和數字在無聲跳動,證明那殘軀內部仍在進行著微弱而艱難的搏斗。
心跳監(jiān)護儀上的曲線大部分時間平緩無力,像隨時會拉成永恒的直線。
但偶爾,非常偶爾,當兮淺靠近玻璃窗,額頭抵上冰冷粗糙的磨砂玻璃,低聲對著里面說話時,那原本平緩的綠色曲線,會毫無征兆地向上跳動一個小小的尖峰。微弱,短暫,卻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老醫(yī)生查房時注意到了這個規(guī)律。
他站在監(jiān)控屏幕前,看著兮淺單薄的身影貼在玻璃上翕動嘴唇,屏幕上代表生命跡象的微弱綠波頑強地掙扎了一下。
他扶了扶眼鏡,眼神若有所思,在記錄本上“島民03”旁添字:[強烈情緒刺激后遺癥?深層潛意活動]。
兮淺的聲音成了這片白色荒漠里唯一的活水,固執(zhí)地滋潤著干涸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