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陌……那里好像在清理廢墟,”她額頭抵著冰冷的玻璃,聲音透過防護裝備顯得悶,卻輕柔專注,“有海嘯的聲音……遠遠的——讓我想起那天……你推我那一下,力氣好大…我摔得好遠……” 她聲音哽了一下,隨即更低,“……那根梁……好粗,焦黑焦黑的……砸下來的時候還在冒煙……我以為……”
她強迫自己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落在腳邊的骨灰盒上。“你看,我把阿姨接回來了……就坐在這兒陪著你呢……還記得小時候夏家花園那棵老樹嗎?秋天的時候,香氣能飄滿整個前院……阿姨做的糕點,你總搶我那塊撒了最多的糖……后來被阿姨發(fā)現(xiàn),每次都故意給你的那份少放一半……”
她的聲音輕得像怕驚擾夢境。隔離窗內(nèi),只有呼吸機單調(diào)的嗡鳴。
“阿陌……”她換了稱呼,聲音更低,如同呼喚沉入深海的秘密,“島上的星星……真像碎鉆石撒在黑緞子上……晚上坐在礁石上,聽著浪,看著天……就覺得,就算世界只剩下那座島,一片海,只要你在那兒……像塊礁石一樣不說話地守著……就沉不了……”
她絮絮地說著:夏家莊園的噴泉池,海島木屋縫隙漏下的月光……少年打籃球摔破膝蓋還逞強的傻樣子……在爆炸轟鳴、烈焰騰起、主梁斷裂砸下的生死瞬間,他毫不猶豫地將她猛力推開的那個畫面……懵懂的愛戀,被粉碎的欺騙,記憶復(fù)蘇時的劇痛,在秦昊步步緊逼下的周旋隱忍,最后奪回母親骨灰的驚心動魄……
“都過去了,時陌……”她的聲音帶上壓抑的哽咽,防護眼鏡內(nèi)壁蒙上霧氣,“秦昊完了……我能保護自己了…也能…”她看著里面密不透風(fēng)的白色身影,聲音艱澀,“也能守著你了……所以,你得醒過來……你得看著我……看看我怎么把欠你的命,一點點還上……好不好?”
回應(yīng)她的,依舊是儀器的嗡鳴,和屏幕上偶爾跳動又沉寂的綠色光點。
走廊另一端,靠近大廳門口的陰影里,固定站著兩個穿黑色便裝的男人。
他們面無表情,如同兩尊冰冷的石像,視線永不離開兮淺的方向。
每隔幾小時,會有新的黑衣人沉默替換。他們像影子釘在那里,只偶爾對著衣領(lǐng)下低語:
“目標仍在原位。”
“無異常接觸?!?/p>
“情緒…尚穩(wěn)定。”
“外圍排查,爆炸點殘留物有回收價值,已處理?!?/p>
他們的存在,如同一張冰冷無形的巨網(wǎng),無聲訴說著宬年殘酷的警告——夏時陌最后這口氣,拴在她脖子上。
兮淺對這些目光早已麻木。
她守著那塊玻璃,對著沉睡的靈魂低語。
冷了就裹緊防護服外套,餓了啃兩口硬面包,渴了喝幾口冷水。
身體的疲憊被更強大的意志死死壓下,她像一個守衛(wèi)廢墟的哨兵,唯一的任務(wù)就是守住眼前這片死寂的方寸之地。
第三天的午后,老醫(yī)生走出隔離病房時,臉上籠罩著比鉛還沉的陰霾。
他摘下防護眼鏡,用力揉著布滿血絲的眼睛,走向玻璃窗旁如同石雕般的兮淺。
兮淺立刻起身,動作因久坐僵硬,心卻因醫(yī)生的神色驟然懸到嗓子眼。
“醫(yī)生?” 老醫(yī)生看著她,眼神復(fù)雜,帶著沉重的、幾乎不忍的悲憫。他斟酌字句,每個音節(jié)都耗盡力氣。
“他的情況…極度復(fù)雜,極度危險。”他打開夾板,聲音低沉,“爆炸沖擊傷導(dǎo)致腦震蕩、胸腹腔內(nèi)臟多處挫裂傷,內(nèi)部仍有緩慢出血風(fēng)險;全身大面積深度三度燒傷,皮膚及皮下組織廣泛壞死焦痂形成,持續(xù)性滲液和高等級感染風(fēng)險如同懸頂之劍;重度吸入性肺損傷(粉塵、熱力及化學(xué)煙霧),呼吸機依賴,肺功能幾乎喪失;膿毒癥反復(fù)發(fā)作,多重耐藥菌感染肆虐,抗生素效果極其有限;腎臟功能完全衰竭,依靠CRRT(連續(xù)腎臟替代治療)維系脆弱的體液平衡和毒素清除;肝臟功能指標持續(xù)惡化瀕臨崩潰…”
每一句冰冷致命的描述都像一記重錘砸在兮淺心口。她臉色慘白如紙,手指無意識地將防護服袖口攥得死緊。
“我們竭盡全力了,幾次將他從心臟停跳的邊緣搶救回來。幾次大的清創(chuàng)、植皮和內(nèi)臟修補手術(shù)……勉強暫時,只是暫時,維系住了這極其微弱的基本生命體征。”
醫(yī)生停頓,目光投向隔離窗內(nèi)被重重儀器包圍、如同白色廢墟的軀體,語氣沉重到極點,“但是,兮淺小姐…”
他叫了她的名字。她的心驟然沉入冰海。
“你要明白,他能維持住這最后一絲極其微弱的生命體征,”醫(yī)生艱難地、一字一頓地說,“已經(jīng)是……醫(yī)學(xué)目前所能做到的極限。是……命運的眷顧,也是他自身意志的……奇跡?!?/p>
“這種程度的爆炸沖擊傷、大面積深度燒傷并發(fā)多器官功能衰竭……”他深吸一口氣,仿佛接下來的話需要千斤之力,“對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造成的多重打擊——爆炸沖擊的物理損傷、大面積燒傷導(dǎo)致的嚴重缺血缺氧、膿毒癥毒素對神經(jīng)細胞的持續(xù)侵蝕——是毀滅性的,不可逆的。后續(xù)能否恢復(fù)意識……如果意識恢復(fù),還能保留多少認知功能、理解力、語言能力、肢體活動能力……甚至,是否還具有‘自我’的意識……這些,都是巨大的、難以逾越的、幾乎看不到希望的未知數(shù)?!?/p>
他直視兮淺,目光銳利而坦誠,帶著醫(yī)生特有的殘酷真實:“他能活到現(xiàn)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跡。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極大概率……他永遠也醒不過來?;蛘摺彼nD片刻,聲音更低,“……即使在渺茫的希望中醒來,也可能……不再是那個你認識的夏時陌了。那會是漫長到……足以消磨一切的絕望等待?!彼膰@息如同巨石轟然垂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準備面對最壞的可能吧?,F(xiàn)在這樣維持著,已是最好?!?/p>
醫(yī)生的話像瞬間刺穿兮淺的四肢百骸,將她的靈魂凍結(jié)在原地。
她看著醫(yī)生疲憊沉重到極點的臉,又茫然地轉(zhuǎn)向隔離窗內(nèi)那團象征著毀滅與僅存生機的白。
儀器屏幕上,綠色的生命曲線微弱地、極其微弱地平緩起伏著,脆弱得如同暴風(fēng)中隨時會熄滅的最后一粒火星。
走廊慘白的燈光打在她臉上,映不出一絲血色。
她僵立原地,如同一座徹底冰封的雕塑。腳邊,裝著母親骨灰的盒子,在冰涼瓷磚上投下一塊凝固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