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淺透過模糊的鏡片,透過那層冰冷的玻璃,清晰地看到了他渾濁瞳孔里的倒影——是她自己。
她看到了那雙疲憊不堪的眼睛里,漸漸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亮,如同即將熄滅的灰燼里掙扎出的最后一點火星。
那光亮里映照出她此刻狼狽的樣子:防護服臃腫,頭發被防護帽壓得凌亂,臉色蒼白憔悴,唯一鮮明的,是她眼中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狂喜,深不見底的愧疚,還有那歷經劫難后愈發深沉、幾乎要溢出來的濃郁愛意。
夏時陌的嘴唇,在氧氣面罩下,極其輕微地動了動。他似乎想說什么,想給她一個回應。
干裂的嘴唇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似乎想做出一個笑容的弧度。
然而,這個極其微小的動作卻立刻牽扯到了遍布全身的傷口和僵硬的肌肉。
他的眉頭瞬間痛苦地擰緊,身體在厚厚的束縛繃帶下無法抑制地劇烈震顫了一下。
監測儀器立刻發出一陣急促的警示音。
“別動!別用力!”醫生立刻低聲警示,同時迅速上前檢查儀器參數。
夏時陌的身體在劇痛的侵襲下緊繃著,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急促地喘息了幾下,才勉強壓下那陣劇烈的痛楚。
但他沒有閉上眼睛,目光依舊執著地、穿越一切障礙,落在兮淺身上。
他的目光,極其艱難地從兮淺臉上移開,如同承載著千鈞重擔。
視線向下,落在了她腳邊那個熟悉的、冰冷的盒子上。那是他母親的骨灰。
兮淺帶回來了。
他安靜地注視著那個盒子,渾濁的眼中涌起深沉的哀慟和無盡的疲憊。
那是一種了然,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沉重平靜。好像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巨石,終于有了歸宿,盡管這歸宿本身也帶著無法言說的痛。
接著,他的視線再次移動,掠過了病房門口肅立的保鏢身影,最終,定格在隔離窗側面不遠處,那個倚墻而立的男人身上。
宬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那里。
他穿著深色的病號服,外面隨意披著一件大衣。
臉色依舊暗淡,明顯帶著大病初愈后的虛弱。
左臂用繃帶固定在胸前,顯然是肩背處的刀傷尚未痊愈。
他沒有穿厚重的防護服,只是戴著口罩,站在安全距離外。
他的身影在走廊的陰影里顯得有些單薄,但那份沉靜卻又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兩個男人,隔著冰冷的玻璃,無聲地對視著。
空氣仿佛凝固了。
沒有硝煙,沒有對峙,只有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寂靜。
夏時陌凝望著宬年。
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預想中的憤怒,沒有刻骨的怨恨,也沒有任何質問或譴責的情緒。
只有一片深海般的疲憊,無邊無際的疲憊。
那目光深邃得如同古井,看透了所有陰謀、欺騙、利用和無謂的爭奪。
在疲憊的盡頭,是一種近乎悲憫的釋然。那是一種經歷了徹底的毀滅與虛無后,對命運、對對手、甚至對自身最終的了悟與放手。
這平靜到極點的凝視,比任何激烈的怨恨都更具沖擊力。
宬年迎著他的目光,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隔著玻璃和口罩,看不到他確切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深邃的眼眸深處,驟然翻涌起極其復雜的暗流:驚愕,震動,一絲不易察覺的刺痛,還有……一種被徹底看穿、被置于某種審判之下的沉重感。
他下意識地避開了那平靜得可怕的目光,但隨即又強迫自己重新對視回去,下頜的線條繃得更緊。
這無聲的對峙只持續了短暫的幾秒。
夏時陌的目光,終于緩緩地從宬年臉上移開,再次落回隔離窗外,那個身著白衣、如同守護幽靈般的兮淺身上。
他的目光,變得異常柔和,如同穿透了千山萬水的疲憊月光,最終溫柔地籠罩在她身上。
那里面,蘊含著太多太多兮淺幾乎無法承載的情緒:刻骨的愛戀,深沉的眷念,無盡的擔憂……
最終都融化在一種近乎透明的、純粹而無條件的祝福里。
他的嘴唇,在氧氣面罩下,極其艱難地、無聲地開合著。每一個唇形的變化,都像是耗盡了全身最后一絲殘余的生命力。
兮淺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嘴唇,大腦飛速運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她讀懂了。
那無聲的唇語,是六個字: 愿你……余生……皆甜。
沒有怨恨,沒有不甘,沒有對過去的糾纏。只有一份沉重到極致的、用生命最后力氣送出的祝福和……告別。
瞬間,兮淺如遭雷擊!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凝固的心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撕裂開來!
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悲傷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苦苦支撐的所有堤壩!
淚水如同開閘的洪流,洶涌決堤,瞬間模糊了護目鏡內本就模糊的視線!
她再也無法站立,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猛地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壓抑住那即將沖出喉嚨的、撕心裂肺的悲鳴!
無聲的哭泣讓她整個人蜷縮起來,肩膀劇烈地聳動,好像要將五臟六腑都哭出來!
那六個無聲的字,比世上最鋒利的刀刃還要殘忍,將她徹底凌遲!
與此同時,病床上的夏時陌,在艱難地完成那無聲的唇語后,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支撐的力量。
他眼中的最后一絲光亮迅速黯淡下去,如同風中殘燭熄滅。
柔和的目光被沉重的疲倦徹底覆蓋。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兮淺最后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將她的身影烙印進永恒的黑暗深處。
然后,他緩緩地、順從地、帶著一種徹底解脫般的疲憊,闔上了雙眼。
一滴晶瑩的淚珠,終于掙脫了沉重的束縛,無聲地、清晰地從他緊閉的眼角滑落,沿著蒼白瘦削、布滿燒傷痕跡的臉頰蜿蜒而下,悄無聲息地沒入纏繞在臉頰和頸部的雪白繃帶里,留下一點深色的、微小的濕痕,很快消失不見。
心電監護儀上,原本因為睜眼和情緒波動而略有起伏的波形,再次緩緩平復下來,恢復成較之前稍顯平穩但依舊微弱的狀態。那滴淚,成了他短暫清醒時刻唯一的印記。
“意識回退了?!贬t生低聲對旁邊幾乎崩潰的兮淺解釋道,語氣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冷靜,卻又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慰藉,“別緊張,這是深度昏迷患者出現短暫意識波動后的正常生理反應。他的體征雖然微弱,但比睜眼之前更加穩定。這……是好現象。說明大腦在嘗試重啟某些功能,雖然過程會極其漫長和艱難?!?/p>
他看著兮淺哭得無法自抑的樣子,嘆了口氣,“讓他休息吧。今天的刺激……足夠了?!?/p>
兮淺卻仿佛聽不見醫生的話。她癱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隔著厚重的防護服,額頭抵著冰涼刺骨的玻璃窗,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的哭泣如同瀕死的哀鳴。
她讀懂了那六個字背后蘊含的決絕與成全。
那不是承諾,那是訣別。
他用盡最后一絲清醒,推開了她,將她推向了沒有他的、或許有“甜”的余生。
這份溫柔的殘忍,讓她痛徹心扉。
隔離窗外,陰影里。
宬年將這一切,完整地收于眼底。
他看到了夏時陌睜開眼時的茫然和疲憊,看到了他看到母親骨灰盒時的哀慟與了然,看到了他投向自己時那充滿釋然的目光——那不再是看向對手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件……即將終結的陳年舊事。
那眼神像刺破了他心底某些堅固的東西。
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夏時陌最后凝視兮淺時,眼中那份濃烈到化不開的愛意與訣別的悲傷,以及那無聲的唇語。
他看到了兮淺讀懂那唇語后瞬間崩潰、痛不欲生的模樣。
一股前所未有的、極其復雜的沉重感,沉沉地壓了下去。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剛剛縫合不久的傷口在隱隱作痛,但比起心口那陌生的窒息感,那點痛楚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一種混雜著震動、酸澀、茫然甚至……一絲微小卻尖銳的嫉妒的情緒,在他心底翻騰。
夏時陌的平靜釋然,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自己內心的扭曲與執念。
那句無聲的“愿你余生皆甜”,像是對他最大的嘲諷——他用盡手段想要掌控、想要占有的,夏時陌卻用這種方式,選擇了放手和成全。
這份成全的重量,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兮淺那痛徹心扉的淚水,每一滴都像是灼熱的蠟油,燙在他心上。
那淚水,是為夏時陌而流,為那無聲的告別而流,充滿了刻骨的愛與失去的絕望。
這一切,都與他宬年無關。
他站在這里,像一個局外人,像一個……施加痛苦的源頭。
他沉默地佇立在陰影里,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神深不見底,翻涌著無人能懂的暗涌。
病房里微弱的光線落在他半邊臉上,勾勒出緊繃的輪廓和眼底那片濃重的、化不開的陰郁。
他沒有再看病房內,也沒有再看跪在地上無聲慟哭的兮淺。
他緩緩地、無聲地轉過身。
深色的病號服大衣在冰冷的空氣中劃過一道沉默的弧線。
他微微佝僂著背,受傷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向著走廊另一端,那片更加濃郁的陰影深處走去。
背影孤獨而冷硬,仿佛也帶上了一絲被那無聲告別所浸染的沉重與疲憊,緩緩消失在長長的、寂靜的醫院走廊盡頭。
病房內,儀器的嗡鳴聲依舊單調地回響。 隔離窗外,只剩下兮淺壓抑到極致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還有墻角那個冰冷的金屬盒子上,微弱光線投下的,凝固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