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門在宬年身后沉重地合攏,徹底隔絕了門內儀器的嗡鳴和門外那片令人窒息的悲傷。
走廊深處只剩下他孤寂的腳步聲,一聲聲敲打在空曠的地面,也敲打在他自己沉重的胸腔里。
他沒有回頭,徑直走向電梯,按下下行按鈕。
回到頂層那間為他預留的、安保森嚴的套房,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界所有窺探。
套房里依舊慘白明亮,空氣卻沉悶得令人窒息。
他沒有開窗,厚重的窗簾嚴絲合縫地垂落。
他走到沙發前,沒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后背的傷口在剛才的站立和緊繃后,傳來一陣陣清晰而尖銳的鈍痛,如同暗潮涌動。
他慢慢解開病號服外套的扣子,動作有些遲滯。
大衣滑落在地毯上,發出輕微的悶響。他脫下里面同樣寬松的病號服上衣,露出纏繞著層層繃帶的上半身。
左肩胛骨下方,靠近心臟的位置,厚厚的無菌敷料覆蓋著傷口,邊緣透出一點隱約的深褐色——那是凝固的血跡和新滲出的組織液混合的顏色。
他走到浴室,擰開鏡前燈。
冷白的光線清晰地映照出鏡中的自己:臉色暗淡,眼下帶著濃重的陰影,下頜線條緊繃,眼神沉郁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
他拿起消毒棉簽和醫生留下的藥膏,側過身,對著鏡子,嘗試處理繃帶邊緣滲出物較多的部位。
動作雖然并不熟練,牽扯到傷口時,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那疼痛并非發生在他身上。
棉簽蘸著消毒藥水,冰冷地觸碰在皮膚邊緣。
他看著鏡子里那個沉默處理傷口的男人,動作機械而專注。
然而,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反復回放著剛才在重癥監護室窗外看到的一切。
夏時陌那雙渾濁疲憊卻異常平靜的眼睛,那如同古井般深不見底的釋然目光,像一把無形的刻刀,在他心上劃下清晰的痕跡。
那目光里沒有恨,沒有怨,只有一種看透一切的疲憊和……悲憫。
仿佛在說:你的執著,你的掠奪,你的傷害,這一切,都只是徒勞的掙扎,都將在最終的虛無面前歸于沉寂。
還有兮淺。
她讀懂那句無聲祝福時瞬間崩潰的模樣,那蜷縮在冰冷地板上無聲慟哭的身影,那洶涌的淚水……
每一幀畫面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記憶深處。
那淚水,那絕望,那刻骨的愛與痛,全都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而他,站在咫尺之遙的陰影里,只是一個制造痛苦的旁觀者。
“愿你……余生……皆甜。”
夏時陌那無聲的六個字,此刻在他腦中清晰無比地回響起來,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窒息的穿透力。
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棉簽懸在半空。鏡中男人的眼神變得更加幽暗深邃,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波瀾。
強取豪奪。
他腦海中跳出這四個字。
從最初在夏家莊園布下陷阱,用商業手段逼迫夏家就范;到利用兮淺失憶將其禁錮在身邊,編織溫柔的牢籠;再到發現真相后,用夏母的骨灰作為最后的籌碼,試圖維系那點可憐的控制……
他步步為營,習慣了掌控一切,習慣了以掠奪者的姿態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得到了什么?
他得到了兮淺刻骨的恐懼,深入骨髓的怨恨,和此刻那為了別的男人撕心裂肺的眼淚。
他得到了夏時陌如今這副躺在ICU里,僅剩一口氣息的殘破軀體——那是他漠視秦昊威脅、間接縱容的結果。
他甚至……差點得到了她的死亡。
在走廊那場襲擊中,如果不是他最后關頭本能地擋上去,那把匕首刺穿的,就是她的心臟。
一股冰冷的、帶著強烈自我厭棄的寒意,從腳底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扶著冰冷的洗手臺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傷口處的疼痛似乎加劇了,但這生理的痛楚,遠不及此刻內心翻涌的、鋪天蓋地的悔意來得尖銳。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審視自己在這場扭曲關系中的角色——一個徹頭徹尾的掠奪者,一個制造了無數痛苦的源頭。
他曾經高高在上,視夏時陌如螻蟻,視那份感情如可操控的籌碼。
如今,那個被他視為螻蟻的男人,在生命的邊緣,用一種近乎神性的平靜和放手,將他所有的偏執和掌控擊得粉碎。
“我輸了。” 這兩個字毫無預兆地、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深處。
不是失敗于秦昊的陰謀,不是失敗于外界的壓力,而是輸給了夏時陌那份在生死邊緣依舊純粹的愛與成全,輸給了兮淺那顆無論經歷多少欺騙傷害、依舊只為夏時陌而跳動的心。
他輸得……心服口服。
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感,如同沉重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
他緩緩直起身,看著鏡中那個眼神晦暗的男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徹骨的孤獨和……茫然。
過去的道路,是用**和掌控鋪就的,如今這條路似乎走到了盡頭,前方只剩下斷崖。
他重新纏好繃帶,穿上干凈的病號服。動作緩慢而沉重。
他沒有躺下休息,而是走到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前。
厚重的窗簾依舊緊閉,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他站在那里,沉默地面對著那片深沉的黑暗,仿佛要融入其中。
接下來的幾天,宬年沒有再出現在重癥監護室附近。
他的傷勢恢復情況良好,醫生建議的靜養時間已到,但他沒有出院。
他像一個沉默的影子,將自己關在頂層套房里。
手下會定時送來食物、藥品和必要的文件匯報,關于秦昊殘余勢力的清除,關于公司事務的暫代處理。
他聽著,偶爾簡短地指示幾句,聲音低沉,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沉默,或站在窗前,或坐在沙發里,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醫院里,夏時陌的恢復進程極其緩慢,如同在黑暗的泥濘中艱難跋涉。
那短暫的清醒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之后又是漫長的、毫無反應的深度昏迷。
但醫生的態度卻比之前更加謹慎地樂觀。
監測數據表明,那次意識波動后,他大腦某些區域的活躍度有非常微弱的提升,基礎的生命體征也維持在了一個相對更穩定的低水平線上。
這是一個積極信號,預示著大腦的自我修復機制可能正在極其緩慢地啟動。
但醫生反復強調,這距離真正的蘇醒和康復,還有無法預測的漫長距離,需要昂貴的醫療支持和……奇跡。
兮淺依舊每天準時出現在重癥監護室外,穿著那身臃腫的防護服,隔著玻璃守護著里面沉睡的人。
她的情緒已經從最初崩潰的絕望中稍微平復下來,但整個人依舊像一張繃緊到極致的弓,籠罩在一層深沉的哀傷和揮之不去的疲憊里。
眼神里的光亮很微弱,只有在看著病房內時,才會凝聚起一點不肯放棄的執著。
她變得更沉默,除了每天進去探視時對著昏迷的夏時陌低聲訴說,其余時間幾乎一言不發,安靜得像一抹游魂。
宬年派來看守她的手下,依舊盡職地守在附近,只是氣氛比之前更顯沉悶。
那個裝著夏母骨灰盒子,始終被她小心地帶在身邊。
那冰冷的金屬表面,是她與過去僅存的一點實質聯系,也是她支撐下去的精神支柱之一。她看著它時,眼神會變得異常復雜,有哀傷,有思念,也有無人能懂的茫然。
頂層套房內。
宬年站在窗前,厚重的窗簾拉開了一條縫隙。
夕陽的余暉透過縫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暗金色的光帶。
他沉默地看著樓下醫院花園里稀疏的人影,目光沒有焦點。
手下剛剛匯報完情況離開,包括夏時陌的醫療進展和兮淺的狀態。
“夏先生情況依舊,兮淺小姐……在病房外守著。”手下的話語簡潔,沒有多余描述。
宬年沒有回應。手下安靜地退了出去。
房間里再次陷入沉寂。
夕陽的光線在地毯上緩慢移動,由金色漸變為橘紅,最后沉入暗紫。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纏著繃帶的手臂上,那下面是被夏時陌母親骨灰盒邊緣硌出的傷口。
一個荒謬的因果鏈條在腦中形成:他搶奪骨灰盒,導致秦昊以此為餌布局襲擊,他被迫擋刀受傷,夏時陌瀕死,兮淺崩潰……兜兜轉轉,他成了制造傷害的源頭,最終也自食其果。
而那個骨灰盒,那個被他當作籌碼、當作控制工具的東西……
它真正的主人是誰?是夏時陌的母親,是夏時陌,是兮淺拼命想要帶回給夏時陌的東西。
它從來就不屬于他宬年。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芽,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悄然滋生,并迅速變得清晰而堅定。
他走到沙發旁,拿起那個一直放在茶幾上裝著骨灰盒的提箱。
箱子冰冷而沉重。
他提著它,走到房間中央,站在那片即將消失的夕陽余暉里。
是該結束了。
結束這場由他開始的掠奪。 結束這無謂的、傷害所有人的執念。
他按下了呼叫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