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曲江暗流
開元二十三年秋,長安。新科進士披紅簪花,打馬御街前,朱雀大道兩側,胡肆酒香混著喧鬧潑灑了一地。然僅一坊之隔,崇仁坊內卻是另一重天地。古槐枝椏虬結,將月華剪作碎銀,冷冷地鋪在青石板上。
李白一襲青衫微敞,腰間空懸的酒壺隨步伐輕晃。杜甫緊隨其后,不時回望禮部侍郎宅邸的方向——那里華燈溢彩,笙歌隱隱,一場關乎無數士子前程的夜宴正酣。
“杜二兄,何須一步三回頭?”李白信手折下探出坊墻的枯枝,漫空一揮,“你看那朱門之內,不過是群啄食爭寵的池中錦鱗,何來大澤蛟龍的氣象?”話音未落,一陣裂帛之聲自曲江方向驟起,如銀瓶迸裂,冰泉凝澀,竟將遠方的軟媚笙歌生生撕開一道缺口。
二人循聲穿入竹林,見一別院悄然隱于百年銀杏之后。朱門虛掩,銅環上猞猁紋路森然——正是權相李林甫家徽。杜甫心中一凜,悄扯李白衣袖:“李十兄,此乃龍潭虎穴……”卻見李白朗聲一笑,徑自推門而入:“既是妙音,當有知者。主人家,叨擾一杯水酒如何?”
卷二玉琶驚鴻
月華如水,傾瀉滿庭。但見一女子跪坐青苔石壇,懷抱一把紫檀琵琶,背板上《山海經》異獸浮雕在月光下宛然欲活。素手按弦,余音猶自震顫,在她披帛繚繞的氤氳霧氣中漸漸消弭。
“我道是誰有這等膽色,原是‘謫仙人’李翰林。”女子抬眼,目光清冷,掠過李白腰間的金龜袋,“三更夜闖相府別業,就不怕明日御史臺的彈章,如這落葉般飛入大明宮么?”李白不答,反手取過石案上半壺殘酒,仰首盡傾入喉:“若能常聞此等天籟,便貶謫夜郎,亦如登仙境。”
杜甫立于門影深處,目光卻被石案上一卷攤開的《昭明文選》吸引,旁邊散落的,赫然是自己前日投獻遭輕慢的詩稿!女子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唇角微揚:“‘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公子之志,凌云干霄,奈何這長安城,重的卻是人情秤兩。”言畢,纖指拈起案上一根金簪,于三只琉璃盞上輕輕一劃,清音脆響。她親自執壺,殷紅的西域葡萄酒注入盞中,馥郁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壓過了滿園秋菊的冷香。
三人遂席地而坐,金黃的銀杏葉不時旋落,飄入酒盞,漾開圈圈漣漪。李白說起蜀道劍閣的猿啼,聲震層云;杜甫談及河南故里的麥浪,憂思黎庶;琬娘則靜默聆聽,偶以簪尖蘸酒,在青石板上勾勒安西萬里疆場圖。更鼓初響,她忽將半盞殘酒潑向空中,酒珠在月色下竟幻作無數紫蝶,翩躚起舞,俄而消散無痕。
卷三龍門幻境
杜甫凝視著空中的余瀝,想起白日干謁時吏部官員冷漠的面孔,以及自己衣衫上沾染的塵土,不禁黯然一嘆:“寒門書生,縱有經緯之才,終是難跳那九重龍門。”
琬娘眸光一閃,手中金簪倏地刺入石縫,“嗤”的一聲,劃出三道深痕:“家父常言,寒門學子猶如池中鯽,投一粒粟米,便爭得鱗甲紛飛,頭破血流。”簪尖隨即輕移,在舊痕旁勾勒出九重巍峨樓閣:“此乃科舉龍門,天下士子眼中通天的唯一階梯。”殷紅的酒液順著刻痕流淌,月光映照下,石面上竟隱隱浮現出禮部南院張榜時的喧囂景象。
李白見狀,拊掌大笑,聲震得銀杏果撲簌墜落。他解下御賜的金龜袋擲與侍立童兒:“去!以此換三斗高昌貢酒來!”回身際,卻見琬娘以簪尾虛點自己心口:“李翰林可知?龍門有形,終是虛設。真正的龍門,不在九重宮闕,而在方寸靈臺之間。”語至深處,她忽然用簪尖刺破指尖,一滴血珠墜入酒盞,滿樹銀杏無風自動,颯颯作響,如萬千嘆息。
更鼓再傳,聲聲催人。琬娘神色微凝,起身自袖中取出兩枚錦囊,一繡星斗河洛,一染雪松冷香,分遞二人,囑曰:“元宵夜啟,或可見微光。”送客至門廊暗影下,她忽壓低嗓音:“今科狀元張奭之文,實乃家父席上清客捉刀。”言畢,不待回應,輕推二人后背。朱門合攏的剎那,墻內傳來“錚”的一聲,似是琵琶弦斷。
卷四長安棋局
此后半月,杜甫依琬娘暗示,將詩卷轉投考功郎中,果獲賞識。然放榜之日,皇城前,他親眼見新科進士們對李林甫車駕行弟子禮,惶恐恭敬。人群中忽有總角小童塞入一紙:“曲江宴非宴,速離鴻門。”
是夜曲江宴上,燈火如晝。杜甫見琬娘素衣坐在樂工叢中,低首彈奏《郁輪袍》。至“霓裳”段時,她指法微亂,琵琶頸竟迸開一隙,滾出一粒蠟丸。杜甫假作失箸,俯身拾取時捏破蠟丸,內藏窄絹,密麻記錄著今科進士“敬獻”宰相的財物數目,觸目驚心。
彼時,李白正于安國觀中與道友清談。玉真公主遣使送來翰林院詔書,使者袍角隱秘處,猞猁紋隱約可見。李白展讀詔書,覺絹帛有異,就燈細看,隱約透出葡萄紫漬,竟組成了“慎入”二字。他縱聲長笑,將詔書擲還,卻從使者袖底摸出一片丹楓,葉背以胭脂寫就:“林甫欲使卿為俳優,供御前一笑耳。”
中秋夜,樂游原上,李杜重逢。杜甫談及琬娘怪異行止:“此女似在暗集其父罪證,如履薄冰。”李白望太極宮方向,默然良久,方道:“她本不姓李,乃太宗朝廢太子承乾之后,血脈中流淌著劫余的星火。”月光下,他手中楓葉已紅似血,葉脈虬結,竟天然構成“隱龍門”三字。
卷五錦囊乾坤
上元夜,杜甫于客舍孤燈下拆開錦囊。除準確預言三甲的詩卷名錄外,另有一幅絹畫:考場明遠樓下的深井中,沉浮著數具身著官袍的骸骨。杜甫悚然,頓悟琬娘那句“進士及第者的詩卷”,原是雙關警語——那些錦繡文章,或許真用井底冤魂的淚水磨墨寫成。
李白的錦囊更是奇絕。那片楓葉遇暖,背面竟顯出家譜脈絡,方知琬娘生母系武則天時代被誅的上官婉兒侄孫女,家族世代以編纂《瑤山玉彩》為業。他將楓葉近燭火烘烤,“司天臺”三字赫然顯現!與此同時,窗外驟射入一支冷箭,釘入梁柱,箭羽微顫。
后天寶亂起,兩京淪陷。杜甫陷于洛陽叛軍之中,搜查危急時,忽有老嫗佯稱其染惡疾,拋入破屋的藥包內,裹著一截琵琶弦。杜甫藉此脫身,見弦上密刻《春秋繁露》語句:“觀物辨機,其要在隱。”
至德二載冬,杜甫困守同谷,饑寒交迫。忽有商賈冒雪送來貂裘、粟米,包裹之物,竟隱隱透著當年別院葡萄酒的沉香。他手捧粟米,熱淚盈眶,驀然憶起琬娘畫龍門時所言:“真龍門,在天下人心里。”不曾想,這無形之心門,竟于亂世中,為寒士暫擋風雨。
卷六青史余音
寶應元年春,杜甫舟下瀟湘。于衡州偶遇李林甫舊仆,方知琬娘在天寶五載,因泄“韋堅案”之密遭父軟禁,后借宮中法事之機,隨新羅使船漂海而去。臨行前,于終南山絕壁刻下《寒士譜》,錄七百余受李黨迫害學子事跡,墨跡滲入石髓。
李白晚年,泊舟當涂江頭,常見片片紅楓逐流而下。某日,一葉竟粘住船槳,葉背新羅文字斑駁:“漢月還從東海出。”其夜,詩人醉飲投水,抱月而逝。鄰舟漁者皆言,曾見江心有白衣女子浮波彈琵琶,曲調蒼涼,正是當年長安秋夜的《流沙宴》。
大歷五年,杜甫于潭州整理《河岳英靈集》,于殘卷中得一首佚詩:“金簪劃酒裂星河,銀杏雨凍丞相府。寒士喉中有龍泉,不斬龍門斬滄海。”下注小字:錄自新羅國手抄本《瑤山玉彩補遺》。
是年冬,杜甫卒于湘江孤舟。入殮時,家人見其緊握的右拳僵硬,費力掰開,掌心有一縷用蜜蠟封存完好的琵琶絲弦。冰雪消融之日,陽光穿過船篷縫隙,照在那縷弦上,竟折射出一片清冷的光暈,恍惚間,似是四十年前,那個秋夜銀杏樹下,流淌過的長安月色。金簪一劃,酒盞三分,劃開的何止是杯中之物,更是那困住千古寒士的,名為“命運”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