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秋,興化鄭燮罷官歸里,于東郊植竹千竿,結茅屋三楹。自題“板橋道人”于素壁,終日與野老分芋夜話,不復問人間事。霜降前夕,醉臥東籬菊叢,忽見紫云自南天垂落,中有老叟紫衣鶴氅,持九節竹杖踏露而來,杖頭懸碧玉葫蘆,瑯然作金石聲。
“癡兒竟忘洞庭春色耶?”老叟以杖叩石,笑紋如漣漪蕩開,“爾本瀟湘第九峰斑竹精,舜帝南巡時曾以淚痕染就千竿翠色。因哭蒼梧之野過哀,靈體俱損,謫居人世百二十載。今玉帝覽爾《風竹圖》,見枝枝葉葉皆帶湘云楚雨,特賜還魂墨一丸。”言畢解葫蘆傾灑,但見玄珠墜懷,重若寒星。板橋欲拜問,老叟已化清風散去,唯青石硯一方留菊畦間,硯池凝霜若新磨。
板橋驚覺,見中庭月華如水,懷中澄泥硯竟透碧光,照得四壁生寒。試取禿筆蘸硯中宿墨,才觸宣紙即聞裂帛聲——墨痕游走處,嫩籜節節破紙,似有春雷在地下奔涌;三兩斜枝掃過,竟帶起滿室松濤。畫成細觀,葉脈間猶見淚痕宛然,以指輕叩竹節,隱作蒼梧古調。自此作畫從不題款,惟鈐朱文小印“湘妃淚”,購畫者見印跡浮凸如淚珠凝睫,莫不稱奇。
時有揚州鹽商吳天賜,攜千金叩門求竹。板橋方醉畫《苦雨疏竹圖》,聞商賈語,擲硯于庭:“此君山竹魂所化,豈為銅臭折腰?”墨丸應聲入土,俄頃地涌翡翠百竿,枝葉皆帶湘江雨氣。商驚仆在地,歸后病月余,言夢中總見綠衣人持竹鞭叱其俗骨。
越三年中秋,板橋倚竹榻假寐。忽聞環佩叮咚,見故妻黃氏執素紈扇自月窟出,裙裾綴滿竹葉形光斑。“莫道湘江竹影稀,”伊人撫其背輕吟,“此君原是未歸魂。”袖間冷香襲人,宛若昔年夜窗共剪燭花時。遽覺寒刺骨髓,醒見茅檐凝霜,院中百竹盡化墨漬蜿蜒,獨袖中多枯竹葉一片,葉脈天然結成篆書“歸去來”三字,觸手猶溫。
翌日,板橋盡焚畫稿,灰煙三日不散,鄰人見有翠鳥銜紙灰南飛。遂攜雷威琴、支遁鶴入天臺山。后有樵夫云,嘗見道人坐赤城霞壁上,以指畫云,云紋皆成竹葉連環圖。暴雨初歇時,滿谷回音盡作竹笛清響。
乾隆四十八年谷雨,有學童掘苔石得硯。呵氣研之,猶見湘靈鬢影浮沉墨海,至今興化古寺藏有此硯,梅雨時節常自滲碧露焉。
板橋既入天臺,結廬華頂峰陰。每晨起攜鶴巡山,指間常捻枯竹葉——此葉竟三年不腐,遇月望則現蝌蚪文,記蒼梧古調十二闋。某日采藥紫云洞,忽遇麻衣道人踏歌而來:“九嶷山月苦,斑竹千年綠。借問謫仙人,可識秦時竹?”歌罷擲來竹實三粒,板橋吞之,頓覺肺腑生涼,自此可七日不食。
是夜大霧封山,板橋倚石撫琴。弦動處,見黃氏執湘妃竹傘自霧中出,素手遞來錦囊:“此舜帝南巡時遺帕,浸洞庭夜雨千年,君以之覆硯,可通竹神。”啟視乃鮫綃一方,上繡百竹圖,細觀竟是經緯縱橫的星圖。方欲問,婦影已化露珠墜入琴軫。
重陽日,有頭陀叩門求墨竹。板橋見其背負湘編制簑,知非凡俗,研墨作《寒霜折竹圖》。頭陀觀畫泣下:“此乃吾妹舜妃真容!”解簑衣贈之,乃萬片竹簡編就,每簡刻洞庭波譜。是夜頭陀化白龍騰空,簑衣散作天雨,板橋接得竹簡三片,夜枕可聞九嶷松濤。
臘月山洪暴發,板橋護硯跌入深澗。恍惚見紫衣老叟駕竹筏而來,筏乃整根淚竹所制:“玉帝念爾畫竹渡蟻功德,特減謫期一紀。然塵緣未了,尚需點化三癡人。”授青竹杖令點寒潭,潭底竟現揚州二十四橋月色。
板橋遵諭返揚,寓天寧寺畫竹。有嗜硯成癖的知府,強索還魂墨。板橋笑研松煙,畫竹于照壁。夜半雷雨大作,壁間竹影搖曳,竟卷走知府烏紗。又有鹽商女癡迷畫中竹,絕食求見。板橋點墨其額,女頓悟,后嫁作農家婦,常以竹篾編星圖自娛。
乾隆南巡時,侍從奪硯獻寵。板橋于御舟畫《瀟湘風雨竹》,墨未干而江濤驟起,卷去龍案奏折。帝怒,囚之囹圄。是夜獄墻忽生碧竹,板橋穿竹而出,留枯竹葉代身。獄卒晨視,葉脈“歸去來”三字已化作刑部批文。
二百歲生辰時,板橋端坐竹叢化去,懷中所抱石硯迸裂,內現玉版丹書:“竹本是空空是色,墨原非有有還無。”弟子收遺骨,見脊骨節節成竹節狀。忽有鳳凰銜枯竹葉而來,葉化翡翠碑,刊《竹魂偈》百字,風雨夕字跡流碧,鄉人稱“綠字碑”。
今天臺山有竹禪洞,樵者猶聞洞中斧聲鏗然,說是板橋斫竹制笛。采藥人曾拾得竹膜半張,映日可見揚州城郭,新雨初霽時,膜上墨竹竟自行生長——此乃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