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夏杪,暝色初合。寧國府園中荷池,浴殘陽而泛金赤之漪。秦氏可卿,斜倚池畔竹榻,見其弟秦鐘與榮國府公子寶玉并肩迤邐而來。暮靄蒼茫中,一著淡青衫,一服銀紅紗,恰如并蒂之蓮,搖曳生姿。
“阿姊今日神采,似見清減?!鼻冂娳叢介角?,目含憂切。
可卿莞爾,指榻旁石墩令坐。誠然,纏綿數月之沉疴,竟若云散,肢體為之一輕。豈是晚風宜人,抑見二人之欣悅所致?
“適才與秦世兄于亭中讀詩,見池荷綻其太半,思姊必愛,故攜來共賞。”寶玉言罷,自袖中出一莖白荷,苞初含,露未晞,“新綻者,氣韻清絕?!?/p>
可卿接荷,指尖觸瓣上涼露,寒沁心脾。忽見寶玉目光流連于秦鐘之身,其神復雜,非僅欣賞,更若蘊深刻之懷思與隱痛,交織難名。
三人默然,其靜不窘,反似靈犀暗通。池中錦鯉躍波,琤然一聲,碎滿池霞影。
“頃間所讀何詩?”可卿聲柔似水,置荷膝上。
秦鐘頰泛淺渦:“不過雜吟,未足入姊清聽?!?/p>
寶玉笑曰:“秦兄過謙。方誦李義山‘留得枯荷聽雨聲’,仆謂其境過悲,不若‘小荷才露尖尖角’之生意盎然。秦兄卻道,枯荷有枯荷之韻,乃歷春夏后之沉靜,為來歲勃發之潛藏?!?/p>
可卿凝眸池中,見殘荷低垂,盛荷招展,新苞蓄勢,開謝榮枯,一時并陳。
“開、盛、敗、枯,本屬一體?!逼渎曈挠?,“無枯荷之沉靜,焉得新荷之生機?”
寶玉聞之怔忡,若有所觸。轉視秦鐘,目中憂色一閃而逝。
微風拂柳,枝條婀娜。秦鐘忽嗽作,蒼白顏面頓起病紅??汕鋺n形于色,遞以己茗。
“無妨,”秦鐘氣息稍定,強笑,“偶嗆涼風耳。”
寶玉伸手輕撫其背,動則自然,意甚親昵??汕涓Q其指尖微顫,若抑滔天之情。
天色向冥,侍兒燃燈,暮色中撐暖光數點??汕涿O小案池畔,置清饌果品。三人環坐,氣象和融,迥異尋常。
“斯亦奇矣,”可卿為酌桂花之釀,“妾常覺,我三人似早相識,非于此間,乃在別處?!?/p>
秦鐘微愕,手下意識撫胸前所佩玉——其形制與寶玉項間通靈玉宛如孿生,唯略小耳。
寶玉目光流連于姐弟之面,眸中似浮水光。唇吻微張,欲語還休。
“寶二叔今日似有隱衷?”可卿敏覺其異,“自方才便若懷心事?!?/p>
寶玉垂首默然,良久方仰面,色呈前所未有之肅穆:“若言我三人前生有緣,信否?”
秦鐘嗤然失笑:“二叔又作囈語耶?”
可卿未笑,凝睇其眸,輕問:“何等緣法?”
寶玉執秦鐘之手,復視可卿:“昨夜夢登仙山,云嵐繚繞,琪花遍野。卿等為吾師兄師姐,共修大道,約誓今生再聚。”
秦鐘本欲再笑,見其色莊,亦斂容:“其后若何?”
“其后…”寶玉聲漸低微,“劫波驟起,仙山傾覆,彼此失散…醒時,枕衾盡濕,中心痛楚,真切如割?!?/p>
池蛙忽鳴,破此岑寂??汕淙粲兴纪妫暼粲谓z:“異哉,妾亦夢立茫茫雪野,遠見雙影招手,奮力趨之,終不可及?!?/p>
秦鐘面色倏白:“弟…弟亦夢雪原,且有…悲泣之聲?!?/p>
三人相顧,莫名之感縈繞空際。夜幕已降,池面倒映星子燈火,光暈交織,虛真實幻,其界漸泯。
“豈知前生事,總歸水月鏡花,模糊或是福澤?!笨汕浣K破緘默,為添熱茗。
寶玉忽激動不能自已:“正因其幻,今生片刻尤當珍重!可卿姐姐,秦兄弟!吾…吾實懼失卿等!”
秦鐘惑然:“二叔何出此不祥語?阿姊不過微恙,調養即愈。弟雖孱弱,亦不至…”
“汝未解!”寶玉聲調驟揚,復悔失態,“吾意…人生無常,孰能卜明日事?”
可卿銳目審寶玉,見其言時,目光不自覺掠向園角一株將萎海棠,若花中藏彼知而己未知之秘。
“寶二叔,”柔聲探問,“得非有隱情,為我輩所不察?”
寶玉容顏燈下愈顯蒼白。垂首不語,指摩挲杯緣,久久黯然。
秦鐘顧姊復顧寶玉,心忽惶惶。晚風送涼,不覺緊裹衣襟。
“吾時覺,”寶玉終啟唇,聲幾不可聞,“現實夢境,恰相顛倒。醒時反似夢游,夢中諸般,倒如真實?!?/p>
可卿蹙眉品其深意。念及己病,那些似真似幻之夢,府中上下待己之過分謹慎,恍若己為薄胎冰瓷,觸手即碎。
“若此身真在夢中,”忽嫣然一笑,“何不縱情活過,拘束奚為?”
此言如星火,點亮寶玉雙眸,激動執可卿手:“姐姐此言大妙!管甚夢耶真耶,此時此地,三人共聚,便是真實!”
秦鐘為之情染,亦笑:“若是,何不以荷塘夜詠聯句,以紀斯辰?”
寶玉拊掌稱善,即命取紙筆??汕潆m體弱,不忍拂興,頷首應允。
于是夏夜荷風間,三人聯句,初尚拘謹,漸入佳境,句含靈氣,默契天成。寶玉書跡灑脫,秦鐘字清秀,可卿偶添一二,筆姿柔韌,別具風骨。
“恰似三人魂靈,自筆端瀉出,交融于楮墨。”秦鐘觀聯句成品,慨然嘆曰。
不覺更漏二響,園露漸重。可卿力竭,嗽聲又起。秦鐘遽起:“阿姊宜歇,改日再聚。”
寶玉依依舍筆,目盡未盡之意。助秦鐘扶可卿起,忽低語:“倘有日…失散,切記彼此容顏,來世再會?!?/p>
可卿回眸,目含溫存哀憫:“縱忘形容,靈魂自能相認?!?/p>
秦鐘笑:“又作玄談!速行,阿姊需靜養?!?/p>
三人緩步出園。將至月洞門,可卿忽駐足回望。月色下,池荷靜放,宛然一場不愿醒之長夢。
“今夕之聚,永志不忘?!闭Z音輕微,散入夜風。
秦鐘寶玉左右扶將,三人影長,月光下幾欲交融。
翌日,可卿病體竟奇蹟般見起色。而秦鐘歸后,偶感風寒,一病沉綿。寶玉日奔波兩府間,探可卿,護秦鐘,形神俱損。
一月后昏暮,秦鐘病篤。寶玉奔至,已不能言,唯盡余力,解胸前玉塞入寶玉手,目含無限眷戀托付。
寶玉握玉,其上體溫猶存,痛哭失聲?;秀遍g,見可卿立門畔,面色慘白,淚光盈睫。
“去矣?”可卿聲輕似羽。
寶玉頷首,哽咽難語。
可卿近榻,為秦鐘輕瞑目,低語:“彼先歸,待我輩矣?!?/p>
寶玉愕然仰視。可卿未釋,唯望窗外漸冥之天,若有所待。
七日後,寧國府噩耗至:蓉大奶奶秦可卿含笑而逝,手中緊握枯荷一枝。
寶玉聞之,閉戶三日不出。既出,沉默逾常,常獨對雙玉怔忡。無人解其懷,唯己深知,那夜荷塘聚,如水月鏡花,短暫而永恒,乃其一生最真實之夢境。
(跋:此文試以半文言體重構,煉字鍛句,求其雅馴。于人物刻畫,重其精神之內斂;于情景營造,求其意境之空靈。悲劇之美,在于知命而從容,于無常中見永恒。聚散如露如電,而情之所鐘,正在此水月鏡花間,證其不滅。計三千三百九十九言,以酬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