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三載,臘月既望。秘書監賀知章致仕歸越,玄宗賜鏡湖剡溪一曲為放生池。是夜霜濃如雪,老仆執羊角燈隨行,見主人倚古松望月,吟誦"少小離家"之句,聲若冰泉漱澗,松針簌簌落滿青衫。
忽有櫓聲軋軋破霧,蓑衣漁父提赤鱗竿登岸,揚手擲雙鯉于青石階。其魚尾猶帶剡溪碧藻,鰓動尚存月光:"此非季真公乎?四十年前私放俺竹籠畫眉者,可還識得龍潭水味?"賀知章愕然見其斗笠下疤痕——昔年與童稚偷飲山泉,曾以石片劃舟共誓"他日得志必浚此潭",恍然躬身:"原是小乙哥!當年共縛荻花釣的銀鱗,今恐已化碑前石龜否?"
漁父長笑,引舟沒入荻花深處。賀知章命僮仆蒸魚溫酒,自攜《永嘉譜》坐枯槁下。三更潮忽灌門而入,浸濕案頭詩稿,墨跡泅開處竟現故丘幻影——阿娘夜織的蕉布機杼聲、塾師戒尺落掌的脆響、及第時砸碎的酒甕殘片,皆在咸波中浮沉。老仆驚呼欲取銅盆舀水,卻見主人以指蘸潮,在苔磚上書"黃葉非無情,化泥更護松"。
此時稚子笑鬧聲破窗,三四總角小兒擎荷葉燈奔過石橋,多音交雜如鶯雀爭鳴。賀知章拄筇竹杖追出三里,終立斷橋畔喘息。漁父舟影自月中現,嘆曰:"公見童孫如見己,然此間稚子皆喚公作'吳語阿翁'矣!"
五更鼓響,賀知章忽解紫袍覆于老樗,單衣赤足奔至賀氏宗祠。摩挲梁上舊燕巢泥,取懷中金魚符擲入唐井,大笑曰:"莫道鄉音不曾改,請看潮痕上新苔!"
是日拂曉,鏡湖泛起奇異的金紅色漣漪。漁舟三五聚于湖心,漁人交頭接耳,皆言夜來夢見故唐名相賀朝宗持玉笏立水中,其聲如鐘鳴:"吾孫季真今日歸真,爾等當以荷葉載燈,照其歸途。"更奇者,賀府老仆晨起灑掃,見昨夜潮水浸過青磚竟顯字痕,細辨乃《永樂大典》載錄的賀氏祖訓:"宦游如萍梗,歸心似月明。"
賀知章對此渾似未覺,終日攜舊竹筐采擷松菇。這日行至幼時嬉戲的龍潭,見潭水已涸,唯存當年與玩伴刻字的龜形石。以手撫石,忽聞身后稚子呼:"阿翁小心!"回首見牧童騎牛而來,牛角懸半片殘破的荷葉燈。牧童指潭底新涌清泉:"今晨忽現此穴,嘗之竟有墨香。"賀知章俯身掬飲,舌尖泛起六十年前臨摹《黃庭經》的松煙墨氣。
當夜,賀知章于老宅翻檢舊篋,得開元年間任禮部侍郎時所用的青瓷辟雍硯。硯底殘墨遇水竟化開千絲萬縷的金線,在粉墻勾勒出長安曲江宴盛景。忽聞窗外漁父歌曰:"墨池生春草,金魚銜月來。"推窗望時,唯見湖面漂浮著白日牧童所佩的半盞荷葉燈,燈影里沉浮著數尾銀鱗。
翌日,賀氏族老齊聚宗祠。賀知章白衣跣足,持先父手植的筇竹杖,指梁間舊燕巢言:"此燕祖輩伴賀氏百載,今巢泥中混有洛陽牡丹花瓣,諸君可知其意?"忽有雛燕墜巢,翼間粘著片金箔,上有模糊字跡"神龍元年御賜"。滿座愕然間,賀知章已解下腰間銀魚符擲入井中,笑聲震落堂前古柏的宿露:"官袍終作苔衣,何如荷露潤詩腸!"
三日后的上巳節,鏡湖突發桃花汛。漁父駕新舟載賀知章泛游,至湖心忽指水底:"公可見宋時放生碑?"但見波光粼透處,竟有未來刻碑"宋政和元年重浚鏡湖記",其文詳載"唐秘書監賀公知章沉符處,泉涌如醴"。正當驚疑,三四稚子駕瓜皮艇來,遞上荷葉包裹的龍潭新藕。賀知章掰開藕節,見孔竅排列成《回鄉偶書》詩脈,最奇處藕絲纏作金魚形狀。
是夜大霧,賀知章獨坐老松下載酒。忽見故妻裴氏影綽綽提燈而來,置酒案曰:"君忘昔年共釀的女兒紅尚埋松下?"驚醒方知是夢,然案頭確有余溫的半盞荷露酒。掘松根果得陶甕,封泥印著開元廿年婚書殘跡。酒液傾入潮痕未干的青磚縫,竟滲出胭脂色水紋,隱隱現出故妻及笄時的眉樣。
五更鼓響時,賀知章忽取少時課業稿本,一頁頁折作紙舟放入溪流。老仆見紙舟遇漩渦而不沉,反溯流而上往龍潭方向去。旭日初升際,漁父疾奔來告:"潭底突現石刻棋盤,棋子皆作金魚符形!"賀知章拊掌大笑,脫襪赤足踏朝露而行,所過處青石皆顯霜痕詩草。
自此鏡湖多異事:漁人夜捕得銀鱗唇沾墨跡,學童拾獲荷葉燈映出未來詩稿,更有牧童聞水中誦經聲。賀知章常坐朽樗下與稚子戲,偶以筇竹杖劃沙授《兔罝》篇,沙紋竟自組為《永嘉郡志》失傳章句。某日雷雨過后,宗祠古井涌出開元通寶,幣面鑄著荷露凝成的"歸"字。
重陽節,賀知章攜村童登高,指北方云氣言:"此去長安千二百里,昔年馬蹄踏碎虹霓處。"忽有孤雁掠空,墜下片金箔正落掌中,上有新刻小楷"天寶八載御賜歸田詔"。童稚爭觀時,漁父駕舟自蘆荻深處出,艙中滿載沾露黃菊:"今晨湖心忽浮花洲,花蕊皆作官印形狀。"
是夜霜濃如舊,賀知章召族中童子,以荷葉燈照讀《楚辭》。至"狐死必首丘"句,窗外潮聲大作,案頭詩稿墨跡復現故園春景——這次竟添了未曾見過的孫輩嬉戲圖。老仆驚呼欲關窗,卻見主人以指蘸新墨,在潮痕未消的粉墻續書:"青苔吞碑碣,明月養詩魂。"
五更鼓再響時,賀知章解下最后玉帶懸于燕巢,單衣赤足奔至龍潭。潭水澄明如鏡,倒映著未來宋元明清歷代浚湖碑記。忽有總角小兒踏波來邀:"阿翁可要觀今日鏡湖?"執手入水際,但見千載云煙過眼,唯童謠與荷香不散。賀知章笑指潭底星月:"此乃真金魚符也!"其聲落處,滿湖荷葉皆化明燈,照徹百代歸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