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沈素,字文玄,生于永和年間一個秋夜。是夕,其母夢玄鳥銜《南華經》投入懷中,覺而分娩時,滿室異香經月不散。沈氏本詩禮簪纓之族,七世祖沈約曾參與編修《文心雕龍》,至其父沈明謙時家道中落,唯余瑯嬛閣藏書三萬卷。閣中宋版書頁間,猶見先祖朱批"文以氣為主"五字,墨色如新。
素五歲即能登架取書,常臥書堆中酣睡。某日家仆見蠹魚自其耳中出入,驚為異事。七歲元宵,隨父觀燈市。見有藝人舞傀儡戲,眾童皆嘻,素獨泣曰:"絲線纏身,何其不自在!"是夜,以朱砂在窗紙上畫鯤鵬,適有暴雨傾盆,墨跡竟隨雨水流動,化作北冥魚躍之態。
十歲通經史,尤擅莊騷。嘗作《鯤鵬賦》,有"垂天之云皆其翼,覆地之水盡為池"之句。時大儒李東陽過青州,見之嘆曰:"此子胸襟,非章句所能囿也。"然自十五歲初試,三赴秋闈皆不第。最可惜是弱冠那年,主考本欲點其為解元,卻因文中"廟堂未必真天地,草野何嘗少鳳麟"一句,批作"狂誕悖逆"。
落第歸家那夜,素獨坐瑯嬛閣。見明月照書櫥,影如囚籠,忽大笑擲硯,墨潑《文選》,竟成潑墨山水。遂散藏書于市,唯留祖傳松煙硯與湘妃竹笛。臨行,于粉壁題"文字障"三字,筆畫間似有云氣游走。
年三十,入嶗山白云洞結廬。洞在飛瀑之后,水簾如晶幕垂天。素以藤蔓為繩梯,每日晨起,必以蕉葉接瀑水研墨。初時猶效古人,臨《瘞鶴銘》百字。然筆墨雖工,總覺如籠中學舌。嘗對月自嘲:"字字求合古法,反失天然趣,豈非買櫝還珠?"
遂以三年時間,將歷代文法要訣刻于石壁,共得九千言,題曰"文章枷鎖圖"。某日雷雨,閃電竟沿刻痕游走,如金蛇破枷。素豁然開朗,乃以青苔填平刻字,石壁復歸天然。
是歲上巳,溪流初泮。素循古禮執蘭草修禊,忽聞石罅間有金玉相擊之聲。撥開千年紫藤,見一垂髫童子約七八歲,白衣若雪,臨潭盥手。其指間水珠濺落青石,竟自成《陽春》之調。更奇者,潭中云影經童子十指點撥,忽化作游絲萬千,勾勒出《逍遙游》全文。
"先生觀云久矣,可知云根在何處?"童子笑問,目如寒星。素怔然答:"云出岫穴,歸乎滄海。"童子搖首,指其心口:"云根在此方寸靈臺。先生作文如鑿井,只顧向下掘,卻不知源頭活水自在胸中。"語畢袖袍翻卷,潭中云紋驟變,竟映出素七歲時在桑樹下以枝畫沙的童稚模樣。忽有山雀掠水,漣漪蕩處,幻象俱杳。
是夜月明如晝,素將歷年文稿鋪陳崖前,高可盈尺。松風過處,紙頁嘩啦如泣。忽見童子所言"桑下畫沙"之景在月光中流轉生動:那歪斜的"道"字竟引來了螞蟻列隊,露珠在筆畫間滾動如珍珠。素大悟,取火鐮焚稿。青煙升騰時竟不散,在空中結作篆文"自然"二字,良久方逝。灰燼中忽現金紋,細觀乃是幼年戲作的蝌蚪文。
自此素閉戶內觀。初時雜念如蟻聚膻,往昔名句紛至沓來。遂以芭蕉葉封七竅,效達摩面壁。三七日后,忽覺丹田溫暖,有光點瑩瑩如粟。至四九日,那光點轟然迸裂,但見:莊周化蝶穿花過,屈子行吟澤畔來,太白舉杯邀明月,東坡扣舷唱大江——千古文心竟如星河倒瀉。素此時方悟,往日所求之"法",實為桎梏。
某年大雪封山,素忽思《秋水》玄理。方展紙墨,滿室驟起潮聲。硯中墨水無風自動,在紙面暈出北海若與河伯對答之景,其間魚龍隱現,竟有濕氣撲面。書畢,字跡竟隨日光流轉,午時如金鱗閃爍,黃昏似紫霞蒸騰。
次年谷雨新晴,欲作《春山頌》,尚未落筆,案頭枯枝忽發玉蘭三朵,幽香沁入墨痕。文中"鶯啼"二字竟引真鶯來和,"流水"句使溪聲應和。山中樵夫夜過,常見茅屋文光沖牛斗,疑為星墜。
時有獵戶張五,目不識丁,偶避雨茅廬。素煮茶相待,張五言及母鹿舐犢之情,素即席作《慈烏篇》。文成,梁間忽來烏鴉銜食反哺。張五歸家,竟能背誦全文,其子錄之,后成青州童蒙必讀之作。
永和九年春,新任學政張御史巡狩至嶗山。此人本是翰林院掌院,編修過《文統正源》,素以文壇正宗自居。聞樵夫言異事,哂曰:"此必野狐禪耳。"遂率眾登山。至茅廬,見素正與童子弈于古松之下,棋盤竟是以光影綴成,落子時有松濤相應。
御史出"天地"為題,素信手寫就《道在秕稗賦》。開篇即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文章有至道而無法。秕稗雖微,得天地之氣;瓦甓雖賤,蘊造化之工。"御史蹙眉欲斥,忽見字里行間紫氣氤氳。展卷細觀,"稗"字竟化作青穗搖曳,"瓦"字變作秦磚漢瓦紋理,"溺"字漸成清泉漱玉。隨行翰林大驚:"此文字化境也!"
忽有黃門侍郎奉旨至,原來自從素焚稿那夜,欽天監連續觀測到文曲星異動。圣旨特開"山林征辟"先例,欲聘素為太子少師。素笑指童子:"吾師在此,安敢妄為人師?"童子撫掌,二人身形漸淡,化作白鶴沖天而去。唯余石案留偈:"莫問文星歸何處,云在青天水在瓶。"
此后三十年,嶗山時現異象:春雨后溪石現《詩經》草木紋,秋霜中楓葉呈漢賦回文圖。有牧童聞空中誦"道法自然",有漁者見水波自成《逍遙游》。至開元年間,李白游嶗山作"我本楚狂人"句,世人方悟文心真傳,原在天地呼吸之間。
某年文廟祭祀,忽聞空中朗笑:"可笑后世讀書人,盡在故紙堆里覓生計。"仰觀但見二鶴沖霄,羽翼間灑落金粉,觸地皆成《詩經》蟲魚草木之形。有書生拾金粉置硯中,磨墨作文竟得天然趣,后成一代文宗。
明末有文士沈復,慕名結廬白云洞。夜夢素衣童子指石壁曰:"真文章在血淚中。"醒見壁間滲水如淚,嘗之咸澀。遂作《浮生六記》,字字皆從肺腑出。清人鄭板橋訪遺蹤,刻"難得糊涂"于洞壁,暗合"不工之工"的玄機。
光緒年間,西洋傳教士攜油畫工具入山寫生。怪其云霞皆成漢字結構,歸國后展畫,觀者竟能從油彩間讀出水調歌頭。至今嶗山老人猶言,月圓時可見素與童子對弈峰頂,棋局乃星斗排成。偶有文思枯竭者入山,歸時必帶露水研墨,云可得天然句。
余訪白云洞時,見石灶猶存,灶灰中半卷殘經,展視乃《文心雕龍·神思》篇,"登山則情滿于山"句旁,有朱批云:"情非強致,如泉自涌。"洞外老松虬枝間,忽見素衣隱現,疑是千年文魄,猶護此脈天真。
太史公曰:文道之衰,非才力不逮,乃本心蒙塵。昔沈素得道,不在嶗山煙霞,而在返璞歸真一刻。今人若解"童子肅揖"之意,當知至文不過本來面目,何必雕琢失真?然千古以來,能如素之破繭者,蓋亦鮮矣。余嘗見當代學子,終日埋首題庫范文,豈不悲夫!